他晚上进去的时候,她正靠着枕头用右手翻一本书,旁边还放了几份报纸。 见他进来,她合上书,同他解释道:“下午几个同学来看我,怕我无聊,给我带了书和报纸。” “倒是我疏忽,忘了你在这里闷,到底是她们女孩子心细些。”他看见床头柜上装奶油饼干的铁皮盒子,笑着指了指,“就猜到你不会好好吃晚饭,带了喜福楼的包子和粥,起来吃。” 他坐下来把餐盒打开,一面同她说着:“去的及时,那几个学生没有给他们带走,外头闹得越来越厉害,要求政府释放他们,不出几日,保他们出来会很容易。” “麻烦你了。” “不必同我客气,他们本来就不该被关起来,政府无能,要你们这些学生出头,反倒受了害。”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摇头,“是你真的不必如此照料我。我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伤,又不是金贵的小姐,不需如此入微的照顾。报纸我看过了,知道现在外头很乱,你有很多事要忙,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我这里。这里有医生,有护士,我很好。” 他一时没有说话。 入了六月,天气燥热起来。病房在阳面,白日里留下的暑气还没蒸干净,依然能让人热的发闷。这样的天气里不过清晨和深夜能凉快些,这样傍晚将将黑的时候却还是不肯给人爽利。虽然开了电风扇,治热却只在皮毛。 两个人这时都静着,只有电风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终于开了口,“你便当我来你这里是来消遣。外面很累,你这里不用防人,我反倒自在。” 这样一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推辞。他面上确实流露出倦容,空下来的手在椅子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这里热,她穿着薄薄的病号服,又一直没怎么动,算不得太难受,看着他还是严严实实地裹了一身西装,领带也没有松动下来,怕是会热坏了,忙说:“你先将外套脱下来,这里太热,受不住的。”说完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关心的太密切了些。 他闻言一面解西装的扣子,一面笑着说:“本是要脱的,怕你见了觉得不自在就穿着了。” 再没了话题,两人之间沉默着难免尴尬。她忙想着找些天来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兀自着急。 还是他先挑了话题,“好了以后打算怎么样?” “自然是要回学校去的。” “再之后呢?”他看她的眼睛。 她避开:“想要去法国留学。” “想学什么?” “报纸编辑之类的吧。”她答。 “怎么不去学经济,工程呢,许多出国的留学生选的都是这些专业。” “这些专业学的人太多了,到时都回国来,中国不会缺这样的人才,况且,因着人多,这些专业的‘学术死亡率’也是极高的。倒不如去学学报纸编辑,免得国民一个两个地被政府的文客蒙了头脑。” 现下条约的事情闹得这样大,真正知晓里面猫腻的却没几个人,国民了解的内容大都是通过政府特批发行的报纸。里面几个文客舞文弄墨,一阵东扯西扯,反倒闭口不提条约的害处,国民不清楚实情。 即使学生的游~行将这事闹大,里面的条条款款却还是无法普及让人知晓,也就引不起反对的千层浪。 她能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好,却仍要问“不去学医么?” “医者仁心,治病救人自然是好的。可救身不救心,到底只是让肉和骨头在世上多存一时罢了。”她讲这话神色认真,能得看出是很早前心里便有了计算比较。 他点头,“你想了很多。” “是。”她坦言,“只是不想中国一直这个样子,虽然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但还是想着,要做便做自己觉得最有用的。” “你这样想很好。”他微笑着,“我今日就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不必觉得麻烦我,权当是给我找个解脱的借口。”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朝着那盒奶油饼干点了点,笑着:“这个少吃,不要贪嘴。”,便开门离去了。 她伤口一天一天好起来,左臂左手动起来影响也不大,心情虽然不好,却偶尔能被他逗得笑笑。这几日他每天都来看她,同她讲外面的状况,给她拿报纸过来,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不再像开始那样拘谨。 她叔叔婶婶一直没有来过,倒是淑曼偷偷溜进来看过一次,还给她带了一小块起司蛋糕,只是没说几句话便急匆匆的回了家。 出院那天,他亲自过来送她,同她开玩笑:“你住院这几天承了我这么大的恩情,日后要记得还给我,连同我给你削的那十几个苹果一起还。” 她笑着应了。 到了家门口,她下车同他道别,他却坚持着让手下将她的行李提进门,才让老夏驱车离开。 她站在门口目送车子越来越远,像上次一样,只是这次月亮没有来得及在路上铺好一块白纱。 她婶婶斗完麻雀牌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听林妈说她是被一辆别克汽车送回来的,又有人给她提箱子,便以为她和郑二已经谈起了恋爱,巴巴地要来她房里探探虚实,想着再说些好话。 方彩进来的时候,她刚刚洗过澡,正有些费力地用右手扯身上那件小背心,左肩上的伤就露了出来。她看到方彩进来有些惊讶,小声喊了一声“婶婶”,便不再理睬。 方彩却凑过来,指着她肩上的伤夸张叫道:“啊呦,湘如,竟是这样的严重,我和你叔叔这些天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也没能让你过去看你。看着真是让人心疼死。” 方彩身上还有在麻雀馆里染到的烟味,混着一股脂粉味,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现在的天也太热了,你这容易感染呀,赶明让你叔叔叫人把电风扇也安到你这屋里来,凉快凉快能好的快些。”方彩拉着她到床边坐下。 “不必麻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方彩终是忍不住问她:“你和郑二公子两个人相处多久了?” 她一愣,瞬间明白过来,“我和他没有相处。” “什么?”方彩尖叫着提高音量,“那是谁送你回来的?” “是陈护军使送我回来的。”她脸色已经沉下来。 方彩听到面上又挤了笑,还欲说什么,便被她打断了“婶婶如果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我打算睡了。” 方彩一听,有些不悦,却还是僵硬笑了笑,“那你好好休息,陈护军使也是很好的,你要好好把握,湘如。”最后一个字拉长了音,牵起她手臂上一片鸡皮疙瘩。 方彩出门后,她翻身爬上床,轻声念了一句,“陈护军使”,倒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感谢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照常上学,学校里对条约的事仍然是每天关切着,印的少的报纸常常是抢不到手,所幸能向别人询问道实情,知道北边几个大城市闹得很大,工人商人们都已经参与进来,事情确实如他那天所言“不会那么糟”。 她去看过孟媛媛一次,在墓地,送了一束花,立在她前头却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反正她再也听不到,她被钉在了自己受万人瞩目的勇敢时刻,竟是成了爱国这场伟业的牺牲品,可她前些日子还同自己讲过话,言辞恳切,鼓动着拳拳赤子之心。 这天她从顾菲手里好不容易拿到了有关条约的报纸,就一面读,一面朝学校门口走,刚出校门就被老夏喊住。 “老夏师傅?”她有点惊讶。 他笑眯眯点头,“秦小姐,少爷在那边,让我喊您过去,说是有事。”老夏喊他“少爷”,这倒是她不知道的,医院那几天的交谈,她只知晓了他担任护军使,并没有听他提起过自己是哪家大户的少爷。 她顺着老夏指的方向走过去,刻意加快了步子。 他后来想起来,对这个画面记得清楚。她穿着学生的制服,上面是一件淡蓝色的中袖布上衣,下面是一条黑色长及脚踝的裙子,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将她的裙摆吹得鼓起,如同一只要展翅的黑色大鸟,裙摆下露出她白色的短袜和黑色的方头小皮鞋,还有她纤细雪白的脚踝。她站到他面前时,因为刚才走得太急,在微微喘息,额头上,鼻尖上,还有细小的汗珠,脸颊有些发红。 她在他面前站定时,他还懒洋洋的倚在别克汽车的车门上,微笑望着她,的确,他不穿军装时,是像个少爷的,那种能在戏楼里听上一天戏,在红木方桌上斗上一天雀的风流少爷。 他先开口的:“记不记得说要还我人情了?现下有个忙要你帮,愿不愿意?” “自然愿意。”她笑言,“总不会是要我给你削苹果。” “不至于,”他低头看了一眼表,“上次和郑二说约你去菲罗吃饭,这次是真的要你去了。时间还早。” “好。”她点头,自己绕道另一边去拉车门。 他也上车,调笑她:“你倒是一点都不给男士做绅士的机会。” “给不给你机会,你不也还要当绅士。”这是笑他了。 “几个学生已经保释出来了,平平安安,中央政府也发了通知,条约会再争取协商。”他换了话题。 她扬扬手里的报纸,“知道。” 已经知道了,难怪今天心情这样的好。 “不问问为什么请你吃饭,倒要算你帮我忙?” “问这个做什么,左右我还了人情,又吃了你的饭,里外里,我不亏,”她转过来冲他笑,“你亏。” “我母亲急着要我相亲,我不想去,总得找个借口搪塞她。”他调整了下坐姿,把头斜靠在车窗上,“那些大家小姐有时候有点难处理。” 她就笑:“你这个大家少爷也不好伺候。”,她低下头来折手里的报纸,取笑他“我这是你使的第几把枪了?” 他却认真在答:“第一把。” 她被他认真的语气弄得有点不自在,忙扭头去看窗外,他就看着她笑。因为脸是微微侧过去的,阳光能够勾勒出她的眉骨,睫毛,颧骨,嘴唇和下巴,还有几缕碎发。 “你叔叔婶婶那里我已经托你的同学去打过照面,说是约同学一起出去看电影。” “好。”她正怕他原原本本说出来,引得她婶婶扯住她问个不停。 车子开到菲罗门口,他对她说:“你先别下车,让我坐一回十足的绅士。” 她就笑,真的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不动。 他下了车,转到她这边给她拉车门,一只手护在她头上,另一只手扶她的胳膊,是典型的英国绅士做派。 因为还没到用餐密集的时间,两个人进店后有许多座位是空的,就挑了一个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 “要吃什么?”他一面翻菜单一面问她。 她不常来西餐厅吃饭,看着菜单上一样样东西觉得繁杂得很,摇摇头,说:“和你一样。” “好,红酒能喝一点么?” “一点点。” “好,一点点。”说完他就笑她。 两个人点了两份牛排,一个沙拉,还有几个加了牛油的可颂做甜点,他本来想点焗蜗牛和柳橙鹅肝酱,但事先没有了解过她的口味,怕她吃不惯,只好点了两份最大众的牛排。 牛排上来时,他先将她那份拉到自己面前,一面用她的刀叉切着,一面同她聊天。 “伤好些了?” “嗯,”她显得有些窘,“牛排我自己切就好。” “处处照顾你这位女士,这也是我今天做绅士的一部分。”他笑。 “谢谢。”她小声。 他将切好的牛排推到她面前时,那边的小提琴手恰巧开始演奏,是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他把她酒杯里的红酒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里,摇摇手里的杯子笑着说:“有点不合礼仪了,不过确实是一点点。” 窗外华灯初上,灯亮起来的时候,漫天流火一般,黄澄澄,金灿灿的光撒了一天一地,外面还有拉黄包车的脚夫,穿旗袍高跟鞋的摩登女郎,戴圆眼镜穿长衫的教书先生,跑跑跳跳总了两个角的小孩子,脖子上挂了烟盒报纸的贩卖少年,世界上是有这样多的人的。 他却偏偏只见眼前这一个。小口咂了红酒,因苦皱眉的女学生,穿着蓝衫黑裙,正往窗外望去。 店里水晶灯折出的光辉映在她的手上,有一块七彩的光斑。牛排她吃的不多,红酒就是那么一点点也没有喝完,倒是偏爱牛油的可颂,吃了两个。 因着牛排是他切的,红酒也是他给倒的,她没有吃完有些过意不去,咬着可颂的当口,抬头望了他一眼,却看见他也在望着她,就有些歉意地指了指牛排和高脚杯,他笑道:“不碍事,你们女孩子这些向来就吃不多,反倒是甜点更合胃口。这家的可颂确实做得好,以后可以带你常来。” “带我常来,你还要拿我当几回枪啊?”她咬了一口可颂。 “当到,我母亲不再催我相亲?”他笑。 她打趣道:“怎么不说当到你娶妻?” “那样也好。” 她一愣,“哦”了一声,就咬着可颂,偏头去看窗外形形色色的人。 她就是这个样子,打趣他的时候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是遇到事关礼貌和他认真语气的时候就有些不知所措,总想着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到了家门口,应经快要八点了,她站在门口冲他挥挥手,就转身开门进去了,老夏将车开出这条街,才同他说明天有个姓龚的老板在四方饭店设了个饭局,邀他过去,询问他的意思。 “找人回话,明天不去。”他将车窗摇下来,“缪督军那里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倒是老夫人发了封电报过来。” “嗯,开车吧。”他合眼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