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下意识偏了头去看那面玻璃窗子,意识还是迷糊的,但瞅着窗子上映了一片黄光电灯的影子在深蓝的底调里格外清晰,她也能反应过来这是在夜里。 她的房间里没有这样黄光的灯,也没有冷冷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将身子正过来躺着,觉得左肩撕裂似的疼,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三更半夜里,她一个人躺在西洋医院的病床上。 这样的医院里,夜里为了方便医生护士查房,都是不灭灯的,只是将白光的电灯关了,换上 昏黄的壁灯。算是柔和的黄光映在墙壁上,有一圈一圈的光晕散开来,从这边的床到那边的窗由明渐暗。 床头柜上放着温度计,一杯清水和两三个苹果,还有一把水果刀。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做了很久的梦,梦见她父母的死,她祖父的去世,梦见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掉眼泪,梦见自己被婶婶数落讽刺提防,梦见被郑二扯着胳膊站在学校门口,梦见公示榜边上一群的人,梦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莫谓东方皆落后,亚洲崛起有黄人”...... 她还梦见□□那天拥上街的几百名学生,梦见铺天盖地,白底黑字的条幅,梦见撒了一条街的彩色传单,梦见他们口中高呼“示我主权,还我平阳”的口号,梦见孟媛媛在政府大楼前面的高台上演讲,四周围了许多的人,他们跟着孟媛媛一起不平,一起愤怒。 突然一颗子弹射向了孟媛媛的胸口,鲜血涌出来,她脸色苍白,摔下了高台,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十几个警察打扮的人同学生起了冲突,混乱里,她的左肩猛地一痛,被人推搡着摔在地上,她意识涣散之前,看见了那天那个替她解围的男人,穿着军服皱眉蹲在她身前。 她梦见的这些,有她不再惧怕的,也有让她至今感到绝望恐惧的。到底是疼的,疼就难免让人痛苦,难免让人去想自己经历过的伤心和绝望。从她自己的蔓延到家国的,从孟媛媛再蔓延回她自己。 她左肩的痛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天的鲜血,倒下的学生,摔下高台的孟媛媛。绝望恐惧像是最细密的丝,织成网,盘成茧,将她困得严严实实,快要窒息。 有人推门进来,楼道的灯较病房里要亮上许多,进来的人投在地上一道斜长的影子,映在很微弱的黄光下头,是个身量高的男人。 她还是在发抖,左肩一抖一抖的疼。 进来的人脚步声很轻,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头,她闭着的眼微微动了动。 “醒了?轻些动,会疼。”那人出声道。 见她没出声,他一面顺手从床头柜上拿了苹果,一点一点地削着,一面说“算是命大,子弹打进的是左肩,再歪几分,你躺的就不是这里了。” 再歪几分,就是心脏。被子弹打中心脏的人,她内心的恐惧焦虑再一次升腾,孟媛媛,孟媛媛,她怎么样了?她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回放,满眼的鲜血,她突然开始干呕,想强撑着坐起来。 刚一动,左肩就撕裂似的疼。 那人将苹果放下,避开左肩,小心扶她起来,拿枕头搁在床头垫了下。 她仍低着头,“孟媛媛她......”,她的声音很哑,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转过身去给她拿那杯水,递给她,她伸过来的手也在抖,触碰到他的指尖冰凉。 杯子让她颤颤巍巍地举到嘴边,她眼睛只定定地空洞着望着前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她是右手拿的水杯,察觉到水喝完了,下意识想将左手抬起来,好接替右手把水杯放下,左臂刚刚有了一点动作,肩膀处就疼地像是一刀子一刀子地在刮她的骨头。 “咣当”一声,杯子掉在了地上,几块碎玻璃碴子溅到他皮鞋上。 “对不起。”她声音极低,语速却极快,不变的是每个音节里仍有她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感觉自己的舌尖在口腔里打颤,她却控制不住。 “秦小姐”他试探问道“你在害怕?” 他瞧了她挂在床尾的病历,知晓了她的名字。 她听到“害怕”两个字,本能的刺激让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液体滑过她的面颊,脖子,她突然觉得像血一样,流过她的皮肤,又开始干呕。她的腿慢慢蜷起来,没有长记性,又想用左手去抱曲在身前的腿,倏的疼痛让她哭的更厉害。她把脸埋在被子里,由啜泣变成了大哭。 他在旁边没有说话,将刚才放下的苹果拿起来,继续削着。 听着她的哭声一点一点减小,他把苹果放了回去,递过去一方白帕子。 她小声:“谢谢你。”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抖了,她用右手拿着帕子擦眼泪,心里觉得狼狈,也就没留意到这是她之前落在他车上那方。 她的眼睛哭的有些肿了,在微黄的灯光下看,眼周一圈的红还是很明显。 他皱了皱眉,“亨利说一周之后你便可以离开了,你肩膀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要再多受些苦头。” 她点头。 “躺下睡吧。”他说着起身,扶她躺下。 待她安置好了,他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听到她小声的克制着的抽泣声。埋在被子里,她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却还是能看出在发抖。她抽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传来还算平稳的呼吸声。 他起身,轻声开了门,转到走廊尽头的窗子那里吸烟。为了散烟气,他把窗子打开一个小缝,烟圈从那里晃晃悠悠地挤了出去。 下午突然变了天,转眼就下了瓢泼似的大雨,到了傍晚的时候雨势渐渐小了,却仍没有要停的架势。黏腻的雨像浆糊一样吸附着空气,他觉得气闷,就把烟掐了。夜深人静,医院里几不闻声。他关了窗,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两点。 凌晨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了一次,看见靠窗的那张床上似乎隐隐约约有个人的轮廓,以为是新搬进来的病人,就又睡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个护士进来给她换药。 她道了谢,一偏头就看见床头柜上那个已经发黄的苹果,果皮还未来得及清理,堆成一小块。她忽然想起自己夜里醒的时候对面病床似乎是有人的,就看过去,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被子也叠的好好的,只是床边多了一双软底的男士拖鞋。 她有些发愣。 昨天夜里又做了不少的梦,都是不好的事,却没有惊醒过来,算是睡了个完整的觉。护士换完药嘱咐了她几句便离开了,剩她自己一个人盯着天花板发呆。 门被人打开,门口的人不再穿军服,换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只是左手拎着个极不匹配的碎花布包,里头能看出来是个餐盒的形状。 进来的人冲她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一面解着布包,一面说:“昨天夜里打扰你了,本是打意来看看你就回去的,结果夜里下雨,老夏的儿子发了烧,车子不在这里,我就在你这里睡了两个时辰,希望你不要生气。” 布包解开,他瞧见她一直盯着那块花布,解释道:“老夏今天早晨接我回了家,想着你醒来无饭可吃,就差人给你熬了粥,来的匆忙,家里的老妈子就找到这一块餐布,让你笑话了。” “不会,谢谢你。”她接过来他手里的餐盒。喉咙里压了太多想问的东西,一时竟不知道从何问起。“郑二有没有难为你?” 他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个,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 “并没有”,他笑着说,沉吟片刻“自从见面,你同我讲过最多的就是‘谢谢’这两个字。” 她把餐盒放在腿上,右手拿了勺子在喝粥,左臂是一动也不敢动的,话也不知道要回什么。 “倒是比昨天夜里听话了不少。”,瞧着她垂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左手,他开口调笑。 昨天夜里他抽了烟回她这里,怕皮鞋走路声音大吵醒了她,就找值班的护士寻了一双软底的拖鞋。进来就见她皱着眉头,虽是睡着,眼下仍有泪痕,便晓得是在害怕。方才老夏急着要把发高烧的孩子送去医院,跟他借了车子,外头还下着雨,他又怕她夜里做噩梦醒来自己一个人害怕,索性告诉老夏早晨再来接他,今晚就不回去了。 他这两天累得很,也忙得很,学生□□几个警察开了火,场面混乱,他听见消息过来处理,恰巧看见她受了伤躺在地上,急忙差人将她和其他几个受伤的学生送到医院来。 当真是太好命的恰巧。 她自己中了子弹,又看见同学从高处掉下来,淌了一地的血,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不害怕。昨天夜里只是哭,说话都成不了完整的句子,她这是怕惨了。 他抬头看看她,还在喝粥,眼睛也还是红肿着的。 她喝完把餐盒放回床头柜,想起昨天晚上在他面前失态成那个样子,只知道哭,不禁有些汗颜,再有话想问他也就不大好意思开口。 “□□那天政府的几个警察开了火,打伤了几个学生,除了孟媛媛,其他人都还活着。几个领导的学生现在被捉了进去,外面群情激愤,各大报纸这两天都在登这件事情,政府的人不敢怎么样。我会尽快想法子保他们出来。另外,我听说,北城,海泉的工人商人们的工会商会也有了行动,事情不一定会有想象中那么糟。你叔叔婶婶那里我已经派人知会,这两天他们比较忙,没有时间来探望你,过些日子他们得了空,会来看你。”他知道她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将这些最实打实的话统统告诉她,手里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削起了苹果,已经快要削完。 他把苹果切成八瓣,剔了果核,搁在一个瓷盘子里,又插上了一个两角的小刚叉子递给她。她不大想吃东西了,却又不好意思不接,只得拿过来放在腿上,心里头想着的却是孟媛媛已经死了,那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却死于爱国,不是在战场上捐躯,不是被敌人杀戮,只是在做正义的事时,被同胞一枪钉在死在最勇敢的时刻。她心里一阵阵的烦躁不甘。 “莫谓东方皆落后,亚洲崛起有黄人。”她不知道该向谁说她现在内心里的茫然无措和家国之哀,便索性全部对他倾吐出来,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但是她现在想说,她两天以来的所有梦境,她想的所有的事,逼得她全部说出来,立即说出来,这些话将她压迫地快要疯掉。 “我这两天梦见山东那边港口里插满日本的旗子,港里停的都是日本的船,有商船,还有军舰,一群日本人站在穿上举着枪,一排一排的,就对着搬货的劳工。所有的厂房都成了日本人的,房间里都是棉絮,织工染上了肺病,却拿不到工钱就诊......”她说话的声音开始发抖,不再是因为惧怕,而是愤怒“如果情况不会这么坏,那么会多好呢。一点点的好和这些比起来算什么?” 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凭什么中国的码头要停日本的船,凭什么中国的工人要在烈日下给日本人卖命,凭什么日本人能横行霸道,凭什么日本人能随随便便让一个中国家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凭什么?” “我们只是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只是想让政府去抗争而不是屈服,政府为什么镇压我们,为什么要杀人?孟媛媛就死在我眼前,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不应该这样的啊。”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他没想到她说了这么多,一时竟有些发愣。他在听她说,每一个字他都在听。她的愤恨,她的不甘,他都能理解。中国这样的状况,他看了这么多年,现在也还是觉得心痛。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同他说过这些,也没有用过这样绝望不甘的语气。 学生出事,他知晓了便第一个赶过去,已经晚了,孟媛媛的死,她躺在这里,几个学生领导被关起来,他心里气的发狂,面上却还要风轻云淡,他的路子要埋在暗地里,不能太早就引人耳目,刀子总是要一下一下地磨。本以为清帝退位,共和建国,这就是不同的了,但结果还是一样的,至少他现在,同别的人一样无计可施,能做的也只是皮毛。 他起身,弯下腰给她擦眼泪,叹了一口气,她要受这样的伤。 她说,莫谓东方皆落后,亚洲崛起有黄人。她多少还是存着一点信心的。这便好。他也是存着一点信心的。 她哭了很久,他就一直站在旁边,西洋医院讲究通风,病房里的窗子一般都是打开的,楼下还传来商贩的吆喝声,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辘辘的声音,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刚刚还告诉了她,别处的工会商会有了反应,但不是这里,不是昌平。她看不到的。 他想哄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也顾不上唐突,轻轻抓着她的手,搁在手心里揉捏着,动作有些亲昵地过分。但他想,这样能让她分一分心,也就不会一直沉溺。 最后是她先开了口:“你不用管我,我只是哭一哭就好了。女孩子都是这样的爱哭,算不得什么大事。” 听到她说话,他便将手心里她的手放开,很热的一只手,与昨天冰冰凉凉的指尖不一样的。 “从没问过你的名字,却麻烦了你许多。”她又说,像是要故意扯开话题。 “陈世忠。”他回答简单。他笑:“我晓得你叫什么,尽管并非你亲口告知。” “秦小姐,秦湘如。”他突然唤她。 “啊?”她没搞清缘由,一时有些惊讶。嘴巴微微张着的样子当真可爱。 他笑笑,想来她的情绪早就不是昨天晚上那样子不可控的状态了,便放心了许多。 又有人推门进来,她本以为是护士,扭过头去看,却不是,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你的下属找你找得团团转,那边快要乱作一锅粥,哪个能想到你却在里会佳人?”那男人笑着揶揄。 “那边有事?” “自然。说是政府要将那几个学生带去审问。” 她听到,原本放在被子上的手下意识地攥了一下。 “知道了,你先走。我随后就去。”他皱眉。 那男人出去以后将门带上。屋子里又剩他们两个。 “先躺下好好休息,晚上再来看你。”他说着扶她躺下,“午饭到时间差人给你送来,医院里的面包饼干实在不怎么样,不好一直吃,免得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又添了胃病。” 她躺下以后仍看着他,想了想开口道:“你那边公事重要,我这里有医生护士,你快些过去,不好一直麻烦你的。而且这里的饭餐也还好,牛奶都是热过的,不用送的。”闭了嘴却仍是话未说尽,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心里头明白她在想什么,“算不得麻烦。那些学生我自会保他们出来,不会有事,你先放下心好好养伤,有消息我便告诉你,不必一直牵在心头。我心里有一杆称,爱国从来不该按犯罪来处理。” 他将窗户关小了些,走到门口时,朝她笑着点点头,算是道别。 门关上以后,她平躺着看向天花板,觉得自己不好一直这样麻烦他,想找个理由拒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左肩上的伤一动还是疼,她心里头倒是好受了不少。 “那边怎么样,学生到底带走了吗?”他出了门,问倚在走廊墙壁上的魏散原。 “应该还没有。一时半会儿带不走的。” “嗯,那就好。”他点点头。 “那个女学生是怎么回事,你看上她了?”魏散原还是忍不住问他。 “我要说我对她一见倾心,你信不信?” “不信,陈少见过的女人还少么,拿一见倾心这样的胡话坑人。” “我也不信。”他笑了笑,“但也找不出别的什么理由了。她确实很不一样。” 魏散原愣愣,“上心了?”,听那边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话,他忍不住又说:“你的私事我不该管的,但是眼下这个情况,你要真打算把她拖进来,还得再想想。” “先把眼下事忙完吧,对她我有分寸。” “嗯,你舅舅那边过来的只有咱们两个,你自己决定。学生那边我不同你一起过去,郑斯咏那老东西有事找我。” “你且小心应付,这就快了。”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口,魏散原冲他点点头,两个人上了不同的车子,两个方向,驶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