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他二人乘车抵达题壁楼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并非是无法准时,只是他少爷脾气上来,这次偏偏要摆足架子,让那龚老板好生等一等。 汽车刚刚驶进这条街时,就能见着街口两栋商楼之间,横架了一个木质招牌,上头鎏金写着“题壁楼”三个大字,如今立到跟前,瞧着门外的装潢建设,却也不觉得那金色浮夸扎眼了。 题壁楼修的宏伟,雕梁画栋,点金描彩,气派十足。 门口两侧,挂着木刻的一副对联,只见是“世事总归空何必以空为实事,人情都是戏不妨将戏作真传。” 却是一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派头,讲这人世间不如戏台子。 她今日穿着郑重,一件秋香色的织锦缎如意襟长旗袍,半袖的款式,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臂,脚上是一双杏色的皮质高跟鞋。 头下车之前,他拿出来一个锦缎面的小木盒子给她看,打开来,里头是红丝绒衬着的一条珍珠链子,“转过来给你带上,当是谢礼了。” “带这个不过是一会儿为了给你撑面子,我自会还给你的。”她拿手拨了拨颈子上的项链。 “你今天晚上可能命都得搭在这,还抵不上这条链子么?”他逗她。 她没搭他这腔,“再不下去,戏都要完了。” 晓得今日里定要做足礼数,她便没有兀自开门下车,而是待到他下了车,从那侧绕过来开车门,朝她伸出一只手时,才大大方方地扶着他的手下来。 他二人进去时,戏楼里头却还是静悄悄的,只是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笑着搭话。他们是晚到了半个时辰的,那人等了许久,面上却并无不耐之色,反而热络的招呼,想必就是龚建华。 龚建华说是先请他们好好看戏,便邀他们上了楼上的包厢,留给他们的是下场门官座,整个戏楼里听戏看场面视角最好的位子,确实是个求人办事的做派,主下之分一下子便显露出来。 知道她今日穿着高跟鞋,走路难免不方便,更别提要爬楼梯,他便伸手扶着她一步步慢慢走上去。她是穿不惯高跟鞋的,自然也是因为穿的少,平日里在学校,穿的最多的便是平底的方头小皮鞋,皮子也是软的,走起来十分舒适,不似高跟鞋,一步一落,虽看上去平平稳稳,却也要费不少力气。 他们这间包厢被一面山水的刺绣屏风分成两半,中间一条细细的走道做了勾连,一边是张红木小桌,并着精工的茶碗茶具,又摆了两只精致的绣凳,绣凳上头盖了天鹅绒的软垫子,在四个角上还坠下来澄黄的流苏穗子。 临近戏台的一侧,悬了几个大红绸布扎的灯笼,里面装着一截点着的蜡烛,挥散出略带红影的光,倒凭添了几分喜气。屏风另一侧是张小榻,铺着手编的清凉席,一头还堆着法兰绒的毯子,夏日里自然无人使用,摆在那里权当是为了体面。 桌上本来只泡了一陶碧螺春,腾腾的升着雾气,想来龚建华是没料到湘如要来,便只让下人浇了这一杯。 可那龚老板也算是个会做事的,见着这个,忙道起歉来,又命人请来好茶一壶,亲自给湘如沏上,是给足了陈世忠面子,也亮出自个有求于人的诚意。 “陈少和这位小姐先看着戏单子,瞧着哪个不喜欢便删了去,哪个平日里爱听的不在上头,就告诉我,我找人去安排。”一面说着,双手便呈上来一张戏单子。 陈世忠接了过来,搁在桌子上头,扯着她的手问道:“看看你想听哪一个?” 她对戏曲知晓的并不大多,平常也无甚兴趣,他这一问,便将她难住了,只是记着,小的时候听祖父放过那话匣子,里头正是《秦香莲》,便想着胡乱一点。 “那我便不客气了,是想要听秦香莲的。”她面朝龚建华一笑。 龚建华一听,立刻妥帖地派人下去安排。 “那您二位先说着话,听着戏,哪里不好便吩咐下去。龚某就先行告退,不叨扰二位,败坏兴致了。”龚建华说着朝他们这处弓了弓腰,只留下一个伺候的茶水小厮留在他们跟前,听凭差使。 陈世忠冲他点了点头,带上点笑模样:“有劳龚老板费心。” 桌子上头有一碟奶油炒制的巴旦杏,是让人用钳子开了豁口的,十分好剥,陈世忠一面用手剥着,一面将果仁堆到湘如面前的一个珐琅彩小瓷盘里头,盘子的纹样是黄底的缠枝月季,有翠绿的枝枝蔓蔓。 “怎么不见付小姐?”湘如疑惑为何龚建华未带外甥女付晓玥一同来见他。 他翘着二郎腿,手指尖在杏壳的缝上轻轻一掐,壳子便脱落下去,露出里面的果仁,他不紧不慢地将杏仁放到盘子里头,才笑着道:“你这个大的在这,她来了也是做小,自然要等你不在了,她才肯过来。” 她才懒得同他斗嘴皮子,垂下手去拨弄桌布上的穗子。 两个人兴致都不在戏台子上,她觉得无趣,他瞧着她有趣,倒是各看各的,没得耽误。 “千山万水来到京城,也不知我的丈夫身在何处存,日暮黄昏天色已晚,借宿一宵明日再寻。” 台子上的“秦香莲”唱得凄凉,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他们这间包厢,待撞见陈世忠的眼神时,便顾不得悲情的戏份,低头浅浅一笑,却也出了几分凄婉,几分惆怅,便是像那千里寻夫夫不归的妇人思量旧日时光的情态。 湘如看见,便想着取笑:“怕不是个真的秦香莲,驸马爷你却要躲到几时?” “我可是不认识的。”他摊手,一副无奈的神态,突然问,“嗳,你叫什么?” “秦湘如啊。”她不明就里。 “那我叫什么?”他就偏头朝着她笑。 “陈世忠啊。” “哦。”他故意拉长了音,沉着笑意。 “不满意呀,那不如你改成陈世美,我改成秦香莲,倒是十分应景。”她听出他那声“哦”是在逗她,瞪了他一眼。 话一说完,倒是她自己先红了脸。这名字一改,好像是她故意将两人凑做一对,虽不是那么美满的一对,可终究面上尴尬,却也不好解释什么,依他那张嘴,越描越黑,跳进了黄河,洗不清的。 “你愿意做那苦情的女人,我却不想要当那无情的男人。姑娘家跟着我好处是很多的,我可不会让她找不到我,借宿他处。”他笑睨。 台下此时已唱到这处“她好比一轮明月圆又亮,我好比乌云遮月缺半边;她好比三春牡丹鲜又艳,我好比雪里的梅花耐霜寒;她在皇宫享尽人间的福,我跋山涉水受尽艰难。” 她听了,将瓷杯的盖子轻轻在杯沿上叩了两下,“就怕呀,你遇到了圆月便觉那姑娘是残月,遇到了富贵牡丹便觉那姑娘是霜里寒梅,两个总是不能比的是不是?” “什么样算牡丹,什么样算寒梅,我喜欢的就是寒梅,谁稀罕什么牡丹?” “若牡丹给你带来泼天的富贵,比天的权势,你也不要么?” “倒是没见过哪个用权势来要挟我的。”他笑。 “若你爱的那个人死了呢?”不知为何,竟突然说道生离死别这样的人间悲事。 “那我就娶她排位,给她‘守活寡’。”他停下来去果壳的手,笑看她,“怎么,问的这么仔细,莫不是你哪个小姐妹瞧上我了,特地让你来探探虚实,还是,丫头你瞧上我了?” “呸,”她红着脸瞪他,“脸皮真厚。” 他笑呵呵地摇摇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