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湮了一泽(结局上)(1 / 1)古来圣贤皆死尽首页

雕像中的机关构造复杂精妙,普通人即便走通一遍也无从奎知全貌。谢岛主自毁机关后,这才暴露出雕塑的构造,原来其内部类似宝塔,每过一重锁也就向顶层靠近了一层。为了防止他人进入,雕像向来只设一扇门,也就是红颜之前放下断龙石封死了的那个入口。    谢岛主进入的那扇门根本不是入口,而是岛上之人无不敬畏三分的神迹,名曰“归墟”。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在灵雾岛还是一座没有名字的荒岛时,每隔四年就会爆发一次地震与海啸,滔天的海水会淹没整个小岛长达十几日。十几日后,小岛又会迎来“重生”。如此周而复始,数千年来,这里水土丰润,不曾被过多开垦。由于小岛气候宜人、远离战乱,也曾有一小批在中原走投无路的人选择居住在岛上,他们的生活也按照这自然的规律,每过四年,便登上船只在海上漂个十几天,等风浪平息后再回到岛上,重新开始生活。只是由于灾难一旦来临,农田房舍便都会遭到破坏,原本的岛民不得不以最简单的方式生存。    二十五年前,谢岛主的到来改变了这千百年来的规律。    最初,他在岛民心中是救世主,是真正的“神人”。封神的原因不外乎他用一年的时间,设计了一座堪称奇迹的雕像。雕像位于海眼之上,向下延伸可深入小岛深处,向四周扩展可汲取地下水。雕像既成,岛上之人不再需要为四年一次的轮回担惊受怕,也不必再为有限的淡水发愁。谢岛主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将这“镇压”归墟的雕像之眼取名为“归墟”。于建造一业上,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这个名字恰恰印证了天才的骄傲:无底之谷,吾,可填。    为了有朝一日逃离他的控制,她挖空心思地去揣测他的心思,以至于她无奈地发现越长大,就越了解那个男人。他自盛京逃亡南方,一并带走的还有十几车奇珍异宝,他本可以选择归隐江南,而不是什么需要坐船十天才能找到的南海荒岛。然而,他极端地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到世人做不到的事。他选择一个几乎不可能住人的荒岛,并将受海啸威胁的荒岛改造成了如今的世外桃源,以人力逆天,他做到了。但还不够,他要在岛上抹灭传统的伦理纲常,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创造出一方世界。他更是创立了灵雾教,从人变成了“神”。    名士之狂在他身上,病态地呈现为对超越世俗的执念。或许,她和红璃都是这个执念下的牺牲品。毕竟,还有什么比与自己的亲生女儿苟合更罔顾礼法、与世不容的呢?    “梅姐姐!”来到了倒数第二层,红颜远远看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不禁喊了出来。“梅姐姐,不管王朗之所言真假,红颜都不怪你……红颜一定会为你报仇……”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灼伤了她的眼睛,一切都变得似真似幻起来,唯有视线中间的那抹白光变得愈发明亮。    ——红颜,我会留下来陪你,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座小岛。    ——你……不回去?    ——不,我想通了,我要留在这里。    “想通了”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背后往往不简单。佛祖释迦到苦寒的雪山苦行六年,后来到菩提树下坐禅七日七夜,偶然抬头,乍见繁星,遂大彻大悟。    梅女侠与红颜之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的皮肤微黑,身材敦厚,头发乌黑油亮,整个人透着一股健康勇敢的气质。红颜觉得这样的她比岛上千篇一律的娇弱侍女、也比红颜自己美多了,这才是中原人眼中的美人。三天期限一到,梅女侠没有赶去回程的船而是向岛主请求留下,后成了红璃的侍女。灵犀宫与灵霞宫相隔较远,再加上很快红璃就怀了孕,梅女侠时刻在灵霞宫照顾红璃,红颜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后一次相见,是红璃生产的半年之后,梅女侠利用这些时日似乎打探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关于五重锁、归墟台还有其他关于雕像的事,都是梅女侠那时候告诉红颜的。    只是不久后,梅女侠就死了。死在了雕像的机关阵里。    叛徒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她的尸体被挂在悬崖上一天一夜示众,红颜看到她僵硬的手里握着一支箭,那支箭穿过了她的喉咙,在死的前一刻,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之后数日,咸腥的海风仿佛将那股血腥味吹到了红颜的房间,她被这股气味捏住了鼻子,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在示众之后,叛徒的尸体会被取下,剁碎了,混着泔水倾入海中喂鱼。    某一夜,失眠多日的红颜偷偷来到了处理尸体的地方。接下来——她永远都记得那时的场景,比她所能想象的最恶心的场景更恶心百倍,她没了命地呕吐,最后就连胆汁也吐完了,仍然不住地干呕。    呕吐完了,红颜无人可挡的决心和对岛主的恨意战胜了那与之相比微不足道的恐惧,靠近那堆不成人形的烂肉,只能勉强从中分辨出人头。    她用一根树枝翻找着一样东西。    箭,梅女侠的箭在箭尾处用红绳打了个繁复又好看的结。她记得梅女侠想家的时候往往会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抚摸着它,呢喃——希望他们能因这支箭而找到我。    剑与梅女侠的身体一样,都已支离破碎。红颜只能找到一段箭尾,那红绳仿佛不会被污染一般,依旧保持着区别于血迹的、耀眼的红。红颜偷走了梅女侠的头颅。斯人已逝,弓毁箭断,现在还有什么能证明梅女侠的身份?还有什么能让她的家人找到她、认出她?就只有箭头上的毒了。    其实红颜根本不知道梅女侠是否有家人,她甚至连梅女侠的全名叫什么都无从所知。    至少,要留下这世间能证明她曾来过的最后一丝痕迹,就算这唯一的痕迹只是一种毒。    于是红颜带走了那枚头颅,葬在了院子里,第二日在那片土地上栽种了一颗梅树。    红颜再往前走,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人影,只是一座栩栩如生的玉雕罢了。    雕像的至高处,归墟台上,竟然没有机关,只放着一座女人的玉雕?    红颜凝视着玉人,即便是在当下这种情形,她还是无法不惊叹于玉人的美丽:她生着一双多么夺目的眉眼,丹凤妙目,眉飞入鬓;她的两腮圆润,下巴处则开始内收,脸庞有着无与伦比的线条;她的身姿清瘦而不寡淡,衣着吴带当风,透过玉的色泽变化竟能从中看出丝绸的质感,仿佛真的有一阵风,吹起了她的衣袂。    “你是瑶台上的仙女……”红颜不由地伸手抚摸玉人的眼,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的亲切与喜爱。“还是归墟台上孤独的玉人?”    红颜将视线下移,忽然在底座上发现了一行小字:“九华玉真安妃像”。她微微皱眉,俯身观察底座,又找到了年号和官印,而在玉雕背后的底座上,竟然刻了四个字,“艮岳珍藏”。    这个玉雕难道是当年艮岳遗留的真品?红颜惊叹出声。但她的时间并不充分,她无暇顾及一个玉雕的来历,立刻开始寻找归墟台上的核心机关。    整个雕像最重要的机关,乃至于是全岛的命脉,谢岛主一定将它藏得很好。时间飞速流逝,红颜冷汗淋淋,她不知王朗之能否在谢岛主手中活下来,也不知道他能拖住谢岛主多久,这种压力迫使她疯了一般地寻找机关。    那双抚琴焚香的芊芊素手,此刻被木刺刺入、被铁钉刮破,早已不成样子。她却不感到疼,满脑子只想着要找到机关。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    她几乎按便了地上、墙上每一块凸起。两侧书柜里数不清的典籍如洪水一样涌出来,摊了一地,可她始终找不到机关。归墟并不算太大,她咬着牙,发了狠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机关给找出来。    可现实往往不给人足够的时间。    “颜儿。”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红颜浑身颤抖,脸上的表情变得近乎狰狞。    他找来了!    “颜儿,为什么就连你,也要背叛我?”谢岛主的语气就好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面对叛逆的女儿,此情此景,他越是真挚动情,就越是恐怖诡谲。    至此普通人或许已经接受了可以预见的失败结局,可有漆身吞炭之耐性的红颜,绝不会承认失败。她未有迟疑,当即转身,目光如一道冷电,直直射向那披麻戴孝,清疏隽爽的谢岛主。她没有说话,她在观察。    察言观色,本就是她的强项。这个她最了解的男人在她的锐利的省视下,终究是暴露出了一丝端倪。    红颜早已有了死志,但是在看到男人的那一刻,她抓住了那一丝不寻常的迹象,那是蛇的七寸!    她突然笑了,笑得几分恣睢,几分阴鸷,却又是绝美。    下一刻,她蓦地拾起一根铁棍冲向玉雕!    “不——”谢岛主嘶声吼叫,冲向红颜,可中途却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给拦了住。    那是一只红色的手,一只握着笔的手。    “你还能动?”谢岛主本以为王朗之不死也要重伤,却没想到他到现在还保留着如此实力,遂起杀心。因他心神大乱,在注意到王朗之时,人已至眼前,他来不及去取配在腰间的神兵玄尺,只以双手使出“夷波掌”第一式“瀚海阑干”。他不在乎这一掌是否能杀了王朗之,或者说,这时候的王朗之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块挡路的木头——他的心牢牢被系在了红颜的手上。    这一掌谢岛主使了七成力,若打在王朗之头上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王朗之突然使出了一种先前从未使过的诡异步法,裂石开碑的掌力落了个空,王朗之翻了个筋斗跃到他的身后。    须臾间,王朗之手持春秋笔,骤然发力的同时,手上和笔上那风干的血迹被震碎成一片片渣滓四散飞去,只听“呛啷”一声,他以笔挑断了系着玄尺的衣带,夺之,将之扔去了数尺之外。    王朗之的春秋笔方才被谢岛主逼得脱手,现在他便也要扔掉谢岛主的玄尺。    照理说王朗之先前故意隐藏实力,本来应不是可以轻视的对手,可谢岛主现在的注意力主要都汇聚在了红颜和玉人身上,乃至于仅仅只用余光应付着王朗之。    红颜笃定地举着铁棍,重重地向玉人砸去。    “颜儿,住手——”谢岛主失神之际,春秋笔刺入了他的大腿,他却不管不顾,继续想靠近玉雕。“你不能毁了她!住手!我什么都答应你——”    高手对决,哪里容得片刻分心?王朗之已重伤了谢岛主的双腿,可谢岛主硬是提着一股内力,冲到了过去。    红颜看着他越来越近,一咬牙,以平生最大的力气挥动着铁棍,砸在美丽的玉人身上,很快,玉碎,像毁。    谢岛主双腿一下子被抽去了力气,“噗通”一下跪在一地的碎片上,发出一声似虎啸又似狼嚎般的哀啸。接着,他竟整个人扑到那堆碎片中,满地玉碎,锋利的棱角划破了他的皮肤,血从那一席麻衣中渗出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失了心的野兽。    天地震动!    归墟的机关既毁,雕像也就快要崩塌了。    红颜形容痴绝,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数年来的心愿得了,她的心中竟是一片空白。    在场的三人此刻都是一副罕有的狼狈模样,原本仙子一般的少女如今的白衣早已污浊不堪,她用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手上的血和污渍混着泪水和汗水糊在了那冰雪容颜上,她看着满地的碎片和匍匐在她脚下的谢岛主,突然俯下身,不管不顾地用手拾起碎片,将它们任意挥洒。她站在玉雨之中,静默无声,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大仇得报的痛快还是回顾往昔的悲痛。    不管这个玉雕是什么来历,不管这“九华玉真安妃”是哪路人物,她由衷地庆幸玉雕的存在,冥冥之中,它挽救了她的生命。    片刻后,她轻轻对王朗之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