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天色苍茫,暝烟四合,海上的大雾依然没有散去,那样浓稠,将海面遮得严严实实,灵雾岛宛若漂浮在云间。 红颜独自一人来到了悬崖边,观赏着她看了十六年的海和雾。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回首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个麻衣女子。 这就是那时候王朗之说的“好事”。最好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女子,两人相拥而泣。 “姐姐,你不是……”红颜何其聪明,立刻就推测除了前因:“原来如此,姐姐只是演了一场戏。唯一的箭上‘翩翩’,一直都在姐姐这里。你诈死为拖住那个男人,再与顾六郎里应外合,在适当的时间醒来,将那个男人引到归墟。” 红璃并不言语。下一刻,一把匕首贴近了红颜的咽喉。 红颜松开了怀抱姐姐的手,错愕地看着她,然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红姐姐,你打算杀了红颜吗?” 原先红璃得了这病症,谢岛主和红颜顾及她的感受并未告知,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契机使得红璃自己意识到了两个分裂灵魂的共存。为了方便区分,雍容华贵,能言善道,痴心于岛主的是红,而谨小慎微,爱子如命,同时渴望离开小岛的人是璃。在红璃患上失心疯之前,姐妹二人的命运相似,心境却很不一样。红颜对父亲恨之入骨,但红璃一方面深深眷恋着他,一方面在妹妹的影响下知道这种关系实则畸形,故而她活在交织的爱恨中常常不知所措。红颜总觉得红璃得的失心疯是将红璃原本就矛盾的内心彻底分化成了两种人格,共存于一个身体中。 红璃将匕首压了压,“红璃是我,而不是占用我身体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心智不坚定,轻易被那个梅姓婢女给蛊惑了去,动了背叛岛主的念头。你们都是骗子,是叛徒!红颜,岛主待你千娇万宠,百依百顺,而你呢?你背叛了他,将他的心血毁于一旦,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折磨他!” 红颜冷笑:“如果不能彻底毁了这个牢狱、杀死我的仇人,即便红颜有朝一日逃出了岛,也依旧身处牢笼!他的每一句甜言蜜语,每一次亲密,都让红颜打心底里恶心!你又何尝不是被他害成了这样?你的失心疯,不正是在怀上亲身父亲的孩子之后才患上的吗?” “我只知道,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都不信,那个女人曾占据了我的身体很久,至于那个孩子,鬼知道是她从哪儿认的!” 红颜:“既然你说她占据了你的身体许久,你该当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却又为何这么说?” “红颜,你还不知?岛主他,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啊!”说到一半,红璃突然又哭又笑地将匕首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压出了一道血痕,哀道:“偏偏可恨,近来总被那个叛徒占据上风,她假死欺骗了岛主,等同于‘我’也害了岛主,我也该死……” 红颜死死握住刀柄阻止她自残,急问:“什么叫岛主不可能有孩子?你我不正是她的女儿吗?” 还未等到回答,只听“哐当”一声,匕首被扔到了地上,红璃突然抱头痛呼:“滚!你给我滚开!” 每每红璃的一个人格的情绪大喜大悲,往往会让另一个人格有机可乘。红颜见状,便知道到了与“璃”见面的时候。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红璃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表情由愤怒转变为了欢喜。她如丢失了许久的珍宝失而复得,伸手不住地抚摸红颜的脸颊。“颜儿……颜儿,我们成功了!姐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也多亏了姐姐在花宴上演的那场戏,拖住了那个男人。”后红颜又想起“红”与王朗之所说的话,忍不住道:“姐姐,如今归墟已毁,不久后海啸就会来,亲眼看着他一生的心血在他眼前尽数湮灭,他终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一切都结束了,姐姐能将真相告诉红颜了吗?” 红璃沉吟道:“好。但颜儿,我想先去看看我的孩子。” 红颜摇头:“那个孩子终究是与世不容,依红颜所见,便让那顾氏夫妇将他带回中原另外找人抚养。红颜已经让顾氏夫妇将那孩子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而姐姐还是不见为好。忘了以前发生的一切吧,这样对你们母子都好。” 红璃拉着红颜向岸边走去,喃喃:“不可以的……孩子的身边总还是有母亲在好,外公外婆的照顾都替代不了母亲。” 红颜一时没有听懂,愣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一股冷气从背脊骨冉冉升起,“你、你说什么?你是谁!?” 红璃似极为认真:“两年了,终于可以在颜儿面前说实话了。我就是你梅姐姐呀。” 然而这张脸,与红颜有七分相似,这一颦一笑,甚至连脖子上的那颗痣的位置都是红璃独有的。她竟然说自己是梅女侠,莫不是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脑子糊涂了?“梅女侠早已死去,当年是我亲手捡回的她的头颅——” 红璃的表情变幻莫测,“什么?我已经死去了?可我,我不是还活着吗?” “姐姐的失心疯愈发严重了。”红颜按了按太阳穴。 两人说话的期间,浓雾散去了一部分。岸上的人已经能看到停靠在海岸上的三艘黑色的大船。不用任何人解释,红颜下意识地知道那一定是西风楼派来的船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西风楼这只黄雀终于从层层迷雾中飞来了。 红璃:“颜儿,现在我真的没有必要再骗你了。我是顾解意,是西风楼的暗探,霹雳箭夫妇之女。我在梅花上下的毒确实不是家母的‘翩翩’,‘翩翩’只可以使用一次,如颜儿所见,我用在了自己身上。至于你中的毒,若服下了王朗之给你的药丸,便是已解了,绝不会再次发作。让你中毒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我固然骗了你,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红颜一把抓起红璃的手,目光如火:“好,姐姐说自己是梅女侠,那你告诉红颜,既然你是西风楼的暗探,为何会生在灵雾岛,长在灵雾岛,你小时候的记忆是什么?你又是怀的谁的孩子?” 红璃迷茫地摇着头,“不,我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不过孩子,一定是我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我不知道……” 她的记忆一片混乱,甚至可以说,她的记忆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大概的故事,却经不住任何一个细节的深究。 她显然不是红璃,但也一定不是顾解意。 红颜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灵雾岛上的雾,细细闻起来是触不可及的凉,发了狠往人的骨头里钻,足以让热血都凉下来。 大风一起,吹散了部分烟雾,红颜这才看到王朗之、南和尚以及顾氏夫妇四人正向这里走来。 南和尚腆着大肚子,如发现什么宝贝一样绕着红璃转了一圈,发出“啧啧”声。“稀奇,真稀奇,鬼谷夫人的‘移魂大法’竟然真的能在人身上有此奇效!想要‘移魂大法’成功,先要以独门迷药将施法对象催眠,然后必须以合理的故事将自己想让对方记住的事逐一叙述,最后,也是成功的关键,必须是对方的心理原本就脆弱无助,最好是极其渴望遗忘或是改变一些事,才能让此法的功效起八成作用。鬼谷夫人,和尚说的对还是不对?” 顾夫人经过方才雕像内一战,身子愈发虚弱,勉强在顾六郎的搀扶下才能站直,又有谁能想到原来这位看似平凡的妇人在嫁给“霹雳箭”之前竟是医毒双绝的“移魂大法”传人鬼谷夫人。 “老身……曾是鬼谷夫人。”顾夫人的目光驻留在红璃脸上,仿佛能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人。 南和尚恭恭敬敬地向她抱了抱拳,“久仰夫人大名。” 红璃看着顾氏夫妇,眼神迷惘,毕竟“移魂大法”能让她以为顾氏夫妇是自己的父母,却无法将他们的模样一并告诉她。顾氏夫妇已知与女儿天人永隔,如今看到红璃,也宛如隔世,这对老夫妇的眼眶一下子都红了。 王朗之心想:原来,那一天顾夫人在房中哽咽不止,便是因为在中了“移魂大法”的红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的影子,思念亡人,伤心不已。 红璃开口:“爹娘,女儿擅自接下灵雾岛的任务,是不孝;女儿待谢家小姐初心不纯,是不义;女儿怀了心爱之人的孩子,并宁愿永不回去也要将孩子生下来,是不仁;女儿未向楼主报禀,私自留在岛上,是不忠。因此,女儿知道自己将不得善终,若有朝一日,爹娘能听到女儿的肺腑之言,女儿也死而无憾。” 但她毕竟只是被“移魂大法”作用误将自己当做了顾解意,现在的她就好比是顾解意记忆的容器。虽是借她之口说出这番话,但顾解意那复杂的心情,她并不能够体会。 时隔三年,父母再次与“女儿”对话,竟是通过一个陌生人的嘴。 顾夫人极力克制住悲痛欲绝的心情,“阿意……你还有什么话要对爹娘说?” 红璃:“若爹娘见到女儿之时,女儿的计划得以成功,也算没有辜负楼主,只是恳请楼主善待谢家姐妹,让这对苦命的姐妹余生得以拥有普通人的清贫快乐。还有我的孩子,请爹娘将他带回去,我希望他不要步入江湖,亦不要涉及朝政,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顾六郎流着泪点头,“好,爹一定会做到阿意说的这些。现在阿意你告诉爹,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红璃:“不知道。” 她若说不知道,那就是顾解意刻意不想让人知道。如果顾解意不想让人知道,那么谁也别想撬开死人的嘴。 接着一字一顿地说:“爹,娘,楼主,解意拜别。” 说完后,红璃一下子晕了过去。 ---------------------------------------------------------------------------- 西风楼的船队停靠在了岸边,船上下来的人有序地往船上搬运岛上的各种奇珍异宝、传奇典籍。 海边一个赤脚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堆碎片,呆呆地站着,仿佛也变成了一尊不会动的玉人。 直到一艘船上走下来一个戴帷帽的黑衣人,将男人带到了船上。 “那人虽戴着帷帽,周身却散发出可怕的气息,即便是相隔这么远,红颜也有一种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感觉。那就是西风楼主吗……”红颜站在王朗之身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 “或许吧。”王朗之抱臂而力,目光悠远。“仅仅只是在三年前派出了一枚棋子,就搅得这里天翻地覆,从内里瓦解了这几乎难以攻破的小岛,如今坐享其成,不费一兵一卒。” 红颜似乎极为疲惫,“王公子说这话的时候,可注意到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颗彻头彻尾的棋子。” 王朗之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换个角度看,红颜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 红颜颔首,“也是,既是自己的选择,我便不需要后悔。岛上的珍藏,都是身外之物,西风楼要,便全带走罢。他既没有将我当做女儿,我又何必为他的损失而皱一下眉。” 王朗之:“没想到,红颜倒是很看得开。” 红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王公子回去后有什么打算?” 王朗之拍了拍胸脯,发出了拍打书籍纸张的声音。“带着《洗髓经》去向我的一位朋友赔罪。” “你的动作倒是比西风楼的人还快。”红颜突然动身走向那艘大船。“你陪我去那艘船上,在西风楼将那个人带走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非问他不可。” 于是,两人来到了船上。昔日仙风道骨的南海仙客,此时神情落魄,颓然瘫在椅上,见到红颜,他才缓缓抬头。 既然红璃怀孕只是为了顾解意在来岛上之前就怀有生孕的事实做的幌子,而红颜自己多年来也从没有怀过,那么红璃所说谢岛主没有生育能力就显得十分可信。红颜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男人,单刀直入,“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谢岛主沉默了许久,后哑着嗓子道:“她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的孩子,理应是我的孩子。” 红颜的嘴角划过一抹冷笑,“不,你根本不是我的生父。我的母亲和别人生下了我和姐姐。因为你,早在皇宫里,就被去了势,只在□□留下个虚张声势的家伙。” 这句话一连戳了两处谢岛主心中最痛的痛处,他紧闭双目,缄口不言。 红颜知道自己说中了。她何其了解这个自负又偏执的男人。原来,他爱的那个女人,也就是她的母亲,和别人生下了孩子,而他既无法接受自己无法生育,又固执地认为他心爱之人也一定对他死心塌地,长此以往就真的将两个女孩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红颜与红璃的母亲亡故后,随着她们长大,五官或是气质总有几分像母亲的地方,他爱恋成痴,忍不住爱上了两个宛若他亲生女儿一般的小女孩。于是,从她们幼年开始,他就将她们隔绝与世,不让她们接触书籍,病态地在她们身上找寻他所谓的爱。 红颜用手指扒开了他的眼皮,狠狠地盯着他,“我的母亲是谁?” 谢岛主亦看着红颜,缓缓道:“……只是、只是岛上一个普通的女子。颜儿,来爹爹这里,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最亲的爱人吗?” 红颜深深吸了一口气,扬手打下一个巴掌:“放屁,你根本就不配爱任何人!爱一个人,便不会将她圈在一个监牢里,让她每一日都在乱*伦的折磨中苦苦煎熬!” 红颜转身,不屑于看谢岛主最后一眼,她握住王朗之的手,留下两行泪。 “我们走。” 所谓“无穷天地今古,人在四之中。臭腐神奇俱尽,贵贱贤愚等耳,造物也儿童”,说的是人在茫茫天地间何其渺小,命运本来就是极无常的。 可命运对这个绝色少女来说,真是太无常了些。 两日后,万里无云。 返航途中,谢岛主忽然看了一眼天空,喃喃道:要来了……随后他突然挣脱了束缚手脚的铁链,向甲板上跑去! “西风楼主,我谢仙客只败在‘情之所至’这四个字。”他披头散发,忽地从怀中掏出了几片那玉人的碎片,一口吞了下去。他满嘴是血,仍狂言不止:“我若不愿,你耐我何?休想我为你西风楼卖命!二十五年前盛京城破,帝王没有殉国,是因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无情之人!可我不能眼看着盛京毁在我的眼前!” 黑衣帷帽男子来到了甲板上,如天降神祇,冷眼看着人世间的沉沉浮浮,就如灵雾岛这些年,他是迷雾里那双翻云覆雨手,身在其外却操纵全局。眼下,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偏执、天才的男人最后维护着他那一份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支离破碎的梦和最后一丝尊严。 说完后,谢岛主纵身一跃,跳入了海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下坠的速度之快,竟连西风楼主都未能企及他的衣袖。 就在众人都惊异于此情此景的同时,另一艘船上,紧接着传来了投水声。 那是红璃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广袖红衣,翩然一跃,如一道火光,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甚至没有一丝留恋,在见到谢岛主殉岛的那一刻,她便也迅速地跳入了海中。 “姐姐!”红颜嘶声。 “阿意!”顾氏夫妇恍惚间叫出了女儿的名字。 而红璃的死志已决,在大海中不做挣扎,不一会儿她的尸体就在海面上浮起。 又过了一会儿,谢岛主的尸体竟然渐渐向红璃那里飘去,被海啸来临前平静的海浪推着,一同飘向了灵雾岛。 返航。 王家的小船上,南和尚望着西风楼主船上红颜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忍不住唏嘘。 这短短数日发生的种种,离奇,可叹。究竟什么才是爱一个人的方式呢? 或许这句话是对的:爱有许多种形式,每一种形式都有值得尊重的地方,唯有一种形式不可取,那便是不尊重对方意愿的独断。 沧海茫茫,待南和尚叹了第三十三口气后,问:“王朗之,你说红璃和红颜的母亲在世时,该是如何得倾国倾城?”生出了两个绝世美人女儿,更是让无比骄傲的谢岛主痴迷了一生。 王朗之想起了那尊玉人,他在玉人损毁前只看了一眼,那一眼看到的却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王朗之拍了拍南和尚光溜溜的头,有感而发,念了两句放翁的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