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池后结栋山下曰挥云厅,复由嶝道盘行萦曲,扪石而上,既而山绝路隔,继之以木栈,倚石排空,周环曲折,有蜀道之难。[1] 这是一位大儒对于艮岳的一段描写。眼前这奇巧的迷宫受限于空间,虽不及文字描绘得这般崔嵬壮丽,但依稀可见艮岳建成时的盛状。王朗之后悔当初在旧书集市上发现一本名为“艮岳手札”的书后只粗略翻看了一下便随手将它丢回了书堆里。 王朗之边摇头边说,“哎,都怪那家店里《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太吸引人了,当时哪里还有兴趣去翻阅什么‘艮岳手札’……” 红颜眉头一挑。他好像无论在什么环境中都有闲心说笑,并由内而外散发出欠揍的气质。 “王公子所说的‘艮岳手札’,红颜看过。”不仅看过,而且看的还是原本。 王朗之刚要欢呼,红颜当即泼了一盆凉水,“记得这道迷宫的阵法并不太复杂,但它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一旦走错一步,就会触动机关,改变整体布局。” “那一遍走通就好。”他乐观至极,自己过目不忘,便以为看过就能记□□成是件寻常的事。 然而,不是谁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走错一步,意味着前功尽弃,如此大的压力使得红颜记忆中每一个细节都变得那么可疑。况且,以刚才天子桥那一重门的结果来看,走错的结果恐怕不只是路线变化,还会触动致命机关。 “早知如此,就应该带几个地奴一起进来,先让他们走在前面试错,死了也不可惜。”她冷道。 “哦?”王朗之双手抱臂,与如守卫一样矗立的石壁相对,颇有些对峙的意味。他似是真的好奇,问道:“敢问红颜你这种想法本质上和岛主的想法有何区别?” 都是以自己的利益和追求为理由,践踏别人的尊严、快乐乃至生命。 红颜声音愠怒:“奴隶既为奴隶,便是一生依附主人,他们若能为红颜而死,自是他们的荣幸。红颜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那个男人踩在脚下,让他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王公子却说红颜的想法和岛主本质上没有区别?哼,这是对红颜的羞辱!” 王朗之蓦地抬眸,眼神略带嘲讽,“谁为主,谁为奴,是这个岛上的规矩,而规矩,都是谢岛主定下的,你又何必遵他的规矩。” 红颜美目一凛,反唇相讥,“人生而有尊卑,弱肉强食,难道你们中原不也是这个规矩?难道这个世道千百年来,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王朗之想了想,脑海中遥远的记忆仿佛被一根鱼竿从海底钓了上来。红颜所说也一度是他所深信不疑的:只有变为强者,才能踩在那些豺狼猛虎之上,成为人上人。 但绝不仅是这样。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之间,除了弱肉强食的关系,一定、一定还有什么更强大的力量,更坚韧的纽带,亘古以来,一直存在着。他不禁想要告诉她,汹汹怒火只会烧到自己,怒火平息之后苛刻、冷静、甚至不带感情的判断,才是最锋利的刀刃,最可靠的武器。因为那更强大的力量就是合作。 红颜见他没有立刻回答,便以为他是默认了,清扬下颚,淡淡问道:“王公子果然也没法反驳这永恒的道理吧?” 少女身上有一点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模一样,那就是厌恶说教。王朗之恰好也不喜欢说教,但也绝不想让少女以后成为她憎恨的父亲的翻版。于是,他决定就谈一谈灵雾岛:“红颜,以强欺弱,是野兽的本性,越是乱世,人的本性就越趋近于野兽,但人性区别于兽性,是因为什么?” 红颜讽刺地勾了勾嘴角:“野兽的欲望在于生存,而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人性比兽性更难以捉摸、也更残酷。” 她经历了太多非人的折磨,会这么说实则无可厚非。他先点了点头,随后道:“还有一点,强者,或称上位者,应当引导、疏通、协同、利用弱者,一个人的力量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仅靠个人来达成目的,是以,合作优于奴役,互惠优于强迫。你觉得灵雾岛这么多年来生活富足是因为什么?一是吃老本,吃当年从皇宫顺回来的奇珍异宝、奇功典籍;二是靠一个人,也就是谢岛主,相传他神功大成,武功鲜有敌手,更不用说他的机关术独步天下,让外人不敢觊觎小岛;三是靠这里的环境,小岛天然就四季如春,土壤肥沃,不仅养得活庄稼还吸引了中原来的游客花重金也要一睹小岛‘芳容’。如果这三样里少了任何一样,想必岛上都将不太平。” 红颜聪敏,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灵雾岛在中原大乱的情况下,得以保持几十年的安稳富足,看似与世隔绝,实则也处于危墙之下。 “说白了,岛主浪费宝贵的青壮年男子之力,每天让他们做纯粹的苦力,像圈养畜生那样养着他们,实是不智之举后患无穷。一旦朝廷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名头攻上灵雾岛,灵雾岛想必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 “那照王公子的意思,你若是岛主,会怎么做?” 王朗之用未受伤的左手虚着在空中一划,眼神炯炯,“且看眼前是一条大河,河水冲散了两岸的人家,不过暂时还不会波及到我。比起一味躲避洪流,不如以我家的财力物力建一艘大船,主动将船驶入大河中。” “出身造船世家,打比方都不离本行。为何要驶入大河?一艘船罢了,终究无法改变水的流向。” “不错,一艘船根本无从改变洪流大势。”然而他忽地合掌一拍,发出一声脆响。“但人会因为船而聚集起来。一艘船至少可以载上一船的人,有了人,就有了无限的可能。他们可能找到疏通河流的方式,又或者在航船的过程中找到一片新的沃土。” “避世不如入世……是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哪里听不出这些话就是说给未来的岛主听的?王朗之平常说的废话不少,可如果有傻子真的把他当做一个嘴巴上不知轻重的江湖浪子,那必然只配让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听罢,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在这存亡之际,记忆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 书上的宫闱建筑就像是被埋藏在地底的宝藏,在狂风刮过之后露出了一点踪迹,而她要做的就是抓住那一点踪迹,重塑宝藏的全貌。在脑海之中,她将自己置身于艮岳之中,想象着每一个文字和草图背后艮岳的真实面貌……东池,挥云厅,嶝道,记忆一点点变得具象,最终睁开眼。 她走进了迷宫。 两人一前一后,她每走一步,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喘气,整个人都像一根绷紧了的弦。突然,身后的王朗之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只管按照你想的路线走。机关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走错了,也不一定是必死无疑。”王朗之骄傲地摇了摇自己刚才受伤的右臂,摇完了又因摇晃而疼得龇牙咧嘴。 红颜目光缱绻,心道:“有王公子在我身边,大不了死同穴,红颜已无后顾之忧。更何况、更何况,他一定有办法。” 迷宫的内璧描绘着风景壁画,而那风景不是别处,正是艮岳内的景致。走出迷宫的关键就藏在壁画之中,必须结合艮岳中景物布局的顺序,来决定迷宫的路线。然而,艮岳早在红颜出生之前就毁于一旦,她仅仅能通过文字和谢岛主随手在书中做的笔记来推断壁画代表的是哪里,哪怕她记得移步换景的前后顺序,她也没有把握确认壁画上的景物究竟代表着什么。 红颜一连破了九处转折,此时她苍白的皮肤上却浮现出了蝴蝶状的红疹,她眼前一阵晕眩,经不住向前倒去。 “红颜!”王朗之急忙扶住她。 只听四周“轰隆”作响,迷宫的格局骤然改变! 前功尽弃。 “王公子相信报应吗?”红颜望向黑暗的上方。“红颜相信。当初梅姐姐死的时候,就知道有一天,红颜一定会受到报应,可是依旧希望那一天晚一点到,至少等我报完了仇……” “梅女侠究竟是如何死的?” 高耸的内壁夹着狭小的通道,四周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是两人手中的火折子,正好照亮红颜的脸上流露出异常恐惧、憎恨的神色。 能让一个经历过这么多黑暗、对别人狠不及对自己狠的人露出这种表情,该是怎样的情境? 如此,王朗之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药丸。“先不管其他的,快吃了解药吧。” “解药?” “正是翩翩之毒的解药,霹雳剑侠夫妇委托我交给你。” 红颜声音一颤:“为什么给我解药?” “因为顾氏夫妇不想让梅女侠的毒害了别人。”王朗之将药丸向她的唇边送去,“总之,快吃了吧。” 红颜皱眉道:“不可能!他们是来报仇的,没有理由施舍解药!” “顾氏夫妇不希望你死。”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奇怪的人?我不相信!” “红颜。”王朗之看着少女的脸颊上晶莹的泪水,叹了一口气。“你相信的。” 红颜吞下了药丸,眼泪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低声抽泣,“红颜不懂……那些人,红颜一个都不懂。”她不懂当年梅女侠有温暖的家,有足以自保的武功,有自由,为什么还可以放弃这一切来帮她?而顾氏夫妇,明明深爱着女儿,为什么还要为仇人送上解药?少女泪眼朦胧,抬头看着长身玉立的青年。此时那泪眼中的神采一如六年前,女孩天真纯澈,期待地望着那个对她来说神秘又全知的少年。 王朗之叹了一口气,在无解的高墙之下,解不开,只好坐下歇息。 “好了,红颜,别难过了。你方服药,先坐下吧。”他招呼着红颜也歇息。 可这断然不是一个适合歇息的地方。 “我饿了。”过了一会儿,他揉着肚子道,“我听岛上的婢女说,岛上有将应季花朵入食的传统,正月梅,二月杏,三月桃花……正月梅花开,婢女采摘梅花制成糕点,送到小姐房中。” 听完这句话,红颜指尖一颤,将头半抵着膝盖。 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王朗之。 [1] (宋)张溟《艮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