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接下来轮到红颜问。”黑暗中她的声音却仿若情人间的呢语,“你这次来灵雾岛,有没有一点,一点是因为思念红颜?” “并无思念之意。那时小姐对我来说只是个主人家的小孩,我盼着你能够健康快乐地长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红颜对他有执念未了,这种执念掺杂了爱与憎,反而比单纯的爱慕之情来得更猛烈。只要他的同情心作祟,表现出一丝动摇,让红颜误会,其结果必是一段孽缘。 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在亲耳听到之后依然如腊月之寒:王朗之连骗都懒得骗她。可怜她依靠着想象千里之外的少年在做什么,熬过了无数个日夜。不过,现在才是他们重逢的第二天,得到的是这个答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注定是属于她的人,因为她相信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敌得过她的深情,也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她的千般面孔。他喜欢小女孩,她就黄莺为声,芙蓉娇;他喜欢大家闺秀,她就知书达理,岁月静好;他喜欢江湖女子,她就与他走遍大江南北、浪迹江湖;他喜欢妖娆女子,她就学着比青楼花娘更风骚。从他的态度和眼神中可窥知,他怜悯着,欣赏着她,一个男人若对一个美丽的女人存在着这两种感情,那么就离沦陷不远了。 红颜将目光收回到锁上,轻柔地道:“这第二重锁,还是红颜来解。” 转盘上在几个方位上分别刻着天干地支,如果要靠运气试错恐怕试到明天晚上也试不完。可红颜却仅仅试了几次,就听见锁扣“咔嚓”,开了。然而红颜的脸上分毫不见喜悦,反而比刚才多了几分阴霾。 “那个男人,用了姊姊和我的八字。” “你姊姊是谁?”王朗之有一种极坏的预感。 “我的姊姊,便是红璃。” 王朗之这个七尺男儿也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那谢岛主与你是……” 红颜猛地一扯自己的衣领,露出一片雪肌,只见那上面落着几颗疑似吻痕和齿印的红斑。“没错……姐姐,还有我,都是那个男人的木偶。你知道在你走后的那些年里,红颜过的是何种日子了吧?” 乱·伦。 当一个人知晓了羞耻、觉醒了自我,这种痛苦将是双倍的。 王朗之最不想证实的猜测……却是真相。他初次见到红颜时发现女孩不识字,未作他想,现在看来谢岛主故意将女儿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从而给她们洗脑。红璃和红颜,竟是姐妹吗?! 那么,那个孩子……如果这就是真相,无怪乎红颜会说那孩子生来被诅咒。他按了按眉头,只觉得空气都变得冰寒刺骨: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承受别人的罪孽。 第二重锁解开了。雕塑的底座上打开了一扇小门。 红颜淡淡道:“王公子,你还僵在那里做什么?不需要想法子安慰我,更不需要可怜我。幼时是懵懂,懂了之后一开始是被迫的,但过了几年后我也就不在乎自己这具身体了,嘴巴甜一点身体乖一点,就能换取各种书籍和信息,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他分明离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那时候在岛上他没有简单地将红颜央求他带她离开的话当做是孩子无心之言,如果继续追问下去,如果他再敏锐一点……他就会发现这样的事,然后,他不管怎么样都会带她离开! 红颜凝视着他的眼睛,从中读出的竟然不是她预料之中的同情和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共鸣。略微差异之后,她只当自己眼花了。 “如木偶般受人操纵,看遍人间种种恶,自由是最遥不可及的东西,可依旧拼命活着,在最佳时机来临之前可以蛰伏在哪怕是最险恶的地方,然后改命重生,阳和启蛰。”王朗之的声音沉沉,回荡在雕像内的走道里。 “你在说谁?” “可以是你,红颜。”王朗之舍弃了“谢”这个姓氏,改口叫了红颜。 改命重生,阳和启蛰。红颜眼中酸涩,简简单单八个字,个中艰难,旁人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全系于今天……今夜之后,一切都会改变! ------------------------------------------------------------------------------------------------------ 进入了第三重门之后,两人触动到了机关,紧接着两侧的油灯依次点燃,照亮了一道……桥。 桥身窄长,桥面由白玉砌成,勾栏则是碧玉石柱,而桥两边的地面上摆放了数枚奇石。 真美。即便是在眼下这种情况下,王朗之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时,还是会发由心生地觉得这是一件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红颜自幼在灵雾岛长大,又对谢岛主恨之入骨,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感触,冷冷道:“这道桥上木板起伏不平,随意落足恐怕会触发机关。还有,这雕像只有那个男人可以出入,这里的机关恐怕也不会允许两个人同时通过。” “说得不错。”王朗之单膝点地,伸出双手作势要背起红颜。“冒犯了。” 红颜站在那里,微微有些失神,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他不会嫌她脏! 其实这会儿他完全没想脏不脏的问题,背起了她后,她整个人非常轻,几乎不像是背着一个成年女子。他不禁回想起那一个月夜。“记得上一次我也是这般背着一个姑娘,她跟我说,只要心诚无事不可弥补。” 天真,只有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恨意的人才会说出凡事都可以弥补这种话!红颜心中冷笑一声,开口却有些酸:“她是谁?你喜欢她?” 王朗之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没错,喜欢她如同自己的眼珠子,如同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他之前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他喜欢瑰意,因为他名义上是瑰意的哥哥,在时机未到之前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给瑰意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面对红颜,一个和瑰意不会有交集的人,他反而坦荡了许多。 红颜抬高了声调,“那你已经娶了她吗?” 王朗之道:“红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说这句话,只不过是想表达亡羊尚可补牢的意思。” “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娶她呢?难道她是有夫之妇?” “这是我的事。” 红颜靠在他的背上,将气吐在他的耳廓之中,“原来,她还云英未嫁。红颜看来,一般女孩子肯让风流倜傥的王公子背,定然是喜欢你的了。那么,你们两个一定是因为某些身份的原因不可能在一起。王公子是胆大包天的人,寻常身份阶级的阻碍,王公子想必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背上的这个少女心思缜密,又极其了解人心,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对她的猜测一概不予理睬,将注意力转回机关上。 红颜的唇边挂起了一丝微笑,不再问下去。“红颜不过是随口问了几个女儿家都喜欢打听的问题,王公子何必就不理人家了呢。好了,红颜不逼你就是了,先看看如何破解这生死一线间的小桥吧。” 眼前的是一座桥,一座极其精美的石桥,桥墩上雕镌了海马水兽飞云之状,桥下由排布规整的石柱撑起,虽无河水,却与真正的桥分毫不差,只是缩小了些罢了。王朗之只听闻谢岛主曾是盛京皇宫第一大匠,却不曾想他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也花了这么多心思。 他对机关构造之术并不熟悉,只能以投石问路的方式一试。于是,他取出今天早上藏在衣服里忘记吃的核桃,掷了出去。 核桃落在桥上,安然无恙。他心一横,刚迈出一步,红颜就出言制止:“等等,核桃的重量远远不及人的重量,王公子拿核桃投石问路对普通机关师造的机关或许有用,但对那个阴险的男人造的机关,八成是没有用的。” 王朗之觉得红颜言之有理,便问道:“红颜有什么办法?” “那个男人把整个灵雾岛都变成了一个‘小盛京’,这个地方的布局也一定是以盛京的某个地方为原型。雕塑是灵雾岛的核心,皇宫是盛京的核心,我觉得,雕塑的布局可能借鉴了皇宫,而这重锁则是进入皇宫的一座桥。”只可惜她与王朗之都太年轻,出生时东京城已被女真人毁坏,都没有亲眼目睹过东京盛景,更不用说皇宫了。接着红颜按照谢岛主的性格推测道:“他在灵雾岛上创立圣教,可见他的内心是将自己当做了皇帝,那岂不是皇帝走哪条道,他便要走哪条道?所以,桥的正中间或许是出路。” 东京城的街道都有着森严的规矩。皇帝、皇族、要员大臣、地方官员、普通百姓走的道都不一样。就拿进皇宫的大道来说,只有皇帝的轿子才可以走正门的正中间,便是太子无意中走了皇帝专用的正中道,情况严重者,便会被视为谋逆,与私穿黄袍同罪。 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王朗之决定听她的。可刚一踏上正中的那块石板,桥的两侧就分别射出了两道利箭。 王朗之侧身朝起点倒去,倒下前翻身让红颜摔在自己后背上。饶是以王朗之的身手全力躲闪,右手手臂上也还是被利箭擦过,生生射掉了一小块肉。 “朗之哥哥!”红颜下意识地叫出了小时候对王朗之的称呼。 王朗之随即用牙齿和左手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襟,捆住了流血处,咬牙道:“所幸无毒。” 难道他们连这第三道门都过不去吗?红颜想着,眼中又增了一分戾气,过了一会儿,待王朗之勉强止住了血,她道,“断龙石已然落下,没有退路的,只有一路前进,抵达最上层的出口。” 她方才将进口的门断死,一来是想要让王朗之坚持和她走到出口,二来也是为了阻止谢岛主发现她失踪后到雕像里来寻找她。 对于红颜会做出自断后路的举动,王朗之并不感到意外。在红颜这样的成长环境中长大的人性情难免极端,既有冬虫蛰伏的隐忍,又有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蹲下,再一次背起红颜,轻声道:“那便走到出口。”他相信这里绝不配做他的葬身之地,他经历过诸多困境依旧活得还不错,让他厚脸皮地与神佛拉帮结派,认为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 世间人们为恶,大多是为了利益;也有人为恶,是情势所逼;少数人天生扭曲,后天又没有得到教化,这类人为恶,纯粹因为他们只能从为恶的过程中获得快感;更少数人为恶,是将“恶”当做了毕生的信仰,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做的事不可称之为恶。王朗之觉得谢岛主为恶的理由,最有可能是第三、第四种的混合——他独具一岛,没有利益可图也谈不上形势逼人犯罪,那么他奴役洗脑岛上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女儿只有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这样做、并认为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就好比为钱作恶的人弱点在于贪财,人们为恶的初衷,恰恰是他们的特点,也是弱点。昔日皇宫第一大匠、精通天章阁三千典藏的谢岛主也一定有至始至终不变的特点,这个特点塑造了他的人,影响着他的行为,也会贯穿在他的作品之中! “大嵩盛世,千秋万代。”王朗之突然说道。 “灵雾教众,承蒙圣恩;圣尊光华,普照众生;大嵩盛世,千秋万代。再下一句是,无端浪莽,归墟壑深,仙客平波,神像定海。”红颜皱眉疑道,“这是灵雾教集会时给人洗脑的词,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岛主真的把自己当做了皇帝,为什么不‘改朝换代’呢?给自己的‘王朝盛世’起一个新名字,又何必沿用大嵩王朝。”王朗之猜测道,“既然灵雾岛上的一切皆按照旧都格局建成,旧都在岛主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岛主创立邪.教的同时也给自己构造了一个盛京幻象。” “呵,这么说那个男人还是前朝忠臣不成?一个‘忠臣’,在‘明康之难’中,窃了皇宫里无数珍宝典藏,逃到了南海,然后一待就是二十余年!”红颜咬牙道,“他根本就是一个只顾及自己的、最下作的人。” “岛主并不是大嵩的忠臣。只不过,他对前朝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王朗之的目光从石桥转移到了桥下,“看这雕工之精细,比起上通行人,下通船的真正的桥,是不是更像是园林中的小桥流水?” 经他这么一提,红颜想起了往事,“红颜常在那个男人的案头看到一本册子,叫做《艮岳记》。” 过了二十余年,艮岳这个名字即便是对南迁之后的嵩朝人来说,也是如雷贯耳。 艮岳正是大嵩皇宫的园林,在“明康之难”前,曾是寰宇之内最伟大的园林。满园珍禽异兽,瑶琨之石,亭台楼阁巧夺天工,集蜀道之奇绝、江南之秀丽、名川之生动、名山之巍巍……这是大嵩王朝在东京城创造的人间奇迹,如昙花绽放,建成后没多久,就被攻入城内的军队和仓皇逃走的大嵩官员全部毁了。 之前仅是推测,现在王朗之终于确认,谢岛主一定参与了当年艮岳的建设,而且以他的技艺,极可能还是总督造。 王朗之与红颜的目光交汇,随即,两人同声道:“走桥下!” 桥上无论走哪一步,都是死路,而看似最不可能的桥下,恰恰是生路。艮岳既是御花园,园中的桥自是没有实际功能,仅仅供皇帝与皇家一览园内风景。桥身以和田玉砌成,极窄,仅够一人通过,而最有资格站在“这座桥”上观赏四周奇石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这是天子之桥,其他人,包括督造艮岳的谢岛主,都必须走在皇帝之下! 王朗之背着红颜谨慎地走在桥下,平安地通过了第三重锁。 打开下一扇门,眼前又是不同的景观。 周环曲折,有蜀道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