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雾气中的月亮,影影绰绰,像是戴着面纱的姑娘。 人在夜晚最脆弱,最感性,也最容易暴露自己的内心。王朗之走到了顾六郎的房前,还未敲门,顾六郎似知道他会来,“嘭”地拉开了们。月光照在王朗之的脸上,比起往日多了几分深沉,而他的目光还是像是星星那样,亮而遥远。 “顾大侠,下午听见顾伯母哭了许久,伯母可安好?” “不劳烦小书圣挂心,夫人无大碍。”顾六郎暗中咬紧牙关,下巴上的胡须像微风中的芦苇。 “那就好。明天就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夫人回去后可得好好休养一阵了。”他话锋蓦地一转,“但如果就此返航,顾大侠也觉得不甘心吧?” “这是灵雾岛的规矩,有什么办法。”顾六郎道。 王朗之道: “先前顾大侠不信任王某,故而对我隐瞒了这次出海的真实目的,实在情有可原。然而今天红璃身死,岛主震怒,阴谋牵扯进来的人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岛主接下来会如何报复。两害相权取其轻,王某若身在顾大侠的处境,本已孤注一掷,自然会利用所有可利用之人。而这座小岛上顾大侠最可利用的人除了王某还有别人吗?” 顾六郎道:“不,是小书圣带我夫妇二人出海,老夫该感谢你,绝没有想要利用……” 王朗之打断了他,“错,顾大侠何必将‘利用’二字视为洪水猛兽?能够被人利用总好过无用,况且凡事都讲究情谊实在太麻烦,还不如利用来得明了。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给我们相互试探了,王某只问你一个问题,昨晚我在灵霞宫外看道顾大侠,似乎在找寻什么,你们这次来灵雾岛到底想要找什么,不,找谁?” 顾六郎被戳中了心事,长叹一口气:“老夫……老夫并非有意隐瞒。毕竟是老夫的家事,恐怕连累诸位……” 这样的做派倒是符合他大侠的称号。王朗之一方面敬佩他的侠道,一方面知道自己绝不会成为这样的人,若他重要的人找不到了,他定然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找到那个人。其实光窥知岛上邪教的秘密这一条已足以让王朗之在这个岛上轮回数次了,他早已不能置身事外。“顾大侠,我不怕连累,请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提起往事,顾六郎浑浊的眼中泪光闪烁。“我夫妇二人是为了女儿解意而来。阿意在她十六岁那年起了闯荡江湖的心思,往后就频繁地跑出家门,有时是两三天,有时是一两个月。老夫与夫人传授了她一些武功,这孩子天资聪颖,为人机灵,本让我们都很放心……夫人还说阿意像她,明明是女儿身,却和男儿一样向往外面广阔的天地。” 名字里也有个“意”字,这让王朗之联想到了自家妹妹,他不禁急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是阿意闯荡江湖后第一个新年。即便别的时候她野在外面,新年她一定会回来的,以往每一年我们一家人都一起过年的……可老夫与夫人等了又等,等了三个月,期间走遍了所有她会感兴趣的地方、四处打听,才确认阿意失踪了。如今,阿意已失踪三年,这三年来我们找遍了江南一带,却从未有人听过‘顾解意’这个名字。就在今年年初,夫人的肺痨再次发病比以往都要严重,夫人的身体一年比一年虚弱,再是经不起常年跋涉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老夫不得不瞒着夫人找上了那个传闻中的邪派西风楼。西风楼行事诡谲,却有奇效,不出一个月就有线索——西风楼的人带来一支老夫再熟悉不过的箭,那是顾家独有的霹雳箭,箭的尾处还绑着漂亮的红线结。老夫知道,阿意喜欢漂亮,只有她会给每一支箭用红线编织一个小小的结,所以那无疑就是阿意的箭!顺着这支箭,老夫找到了一户阿意曾经帮助过的人家。他们提起曾经帮他们赶跑了土匪的‘梅女侠’都十分感激,所以一直珍藏着这支箭。” 听到西风楼这个名字,王朗之按了按眉头,仔细地听了下去。他知道西风楼绝不会做无意义的善事,而顾六郎家世清贫,很难想象他能够拿出什么足以打动西风楼的筹码作为交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西风楼能从顾六郎的行动中得到什么好处。 “阿意行走江湖时,曾化名‘梅’。老夫便重新打听关于‘梅女侠’的线索,终于在一座渔村打听到曾有一位富家公子为了追求一名江湖女子,花重金买下了两张出海的船票,打算与女子共游。女子却连夜赶到码头,为了甩开穷追不舍的公子,独自登上了前往灵雾岛的船楼。” 如果顾小姐确实到过岛上并一去不返,那么三年过去了,不得不教人相信她凶多吉少。王朗之问:“顾大侠是否在岛上找打了令爱的线索?” “有!可是,老夫万万没想到能找到的唯一线索,是谢红颜的病因。”顾六郎顿了顿,“南大师想必也已诊断出,谢红颜其实是中了毒。” 南和尚是远近闻名的妙手神医,他能诊断出了是毒不是病,一点也不奇怪。可顾六郎应该不通医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王朗之摸了摸鼻子,思量片刻后故作惊讶道:“难道说……霹雳箭势疾,翩翩若抽丝!?” 顾六郎苦笑,“没想到,十多年前相传的这句话小书圣竟也有耳闻。” “顾大侠肯定那就是‘翩翩’之毒?” “用在老夫的箭头上的毒,用了二十年,老夫岂会分辨不清?即便老夫老眼昏花了,制作出‘翩翩’的夫人也定不会认错!”说到此处,他恨得将牙关咬得吱吱作响。“阿意肯定来过岛上!她就是在这岛上出了事!” 王朗之目光渐深,南和尚说过她的病症至少要服食小剂量的毒在四个月以上,且这种毒在三、四个月前断了,如果说谢红颜所中的“翩翩”之毒是顾解意下的,难道顾解意在三四个月前还在岛上?不对,这不合理,岛主若要她死便不会等到三年后再杀她,若要她活又没有必要特意让她在三四个月前消失。 “顾小姐有没有可能将毒传授给了谢小姐?” “不可能。阿意心地善良,化名梅女侠行走江湖时从未杀过人,她的箭囊里那唯一一支淬了毒的箭也是夫人因着担心女儿而塞入她的箭囊的,她又怎么会拿□□害人?” 王朗之也赞同这一点,倒不是因为善良的人不可能害人,而是因为显然谢红颜只中了微量的□□,即便是害人也没必要坏事只做一半。顾六郎接着道:“中了微量翩翩之毒的人,不会立刻死亡,但脸色会变得如白墙,手脚冰凉,气理不顺,咳血,最重要的是颈上还会浮现出蝴蝶状的红斑。今日宴上夫人注意到了谢红颜的症状,与中毒者的症状相差无二!老夫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中毒的,但老夫相信阿意在外定然不会随意使用翩翩之毒!” 按照顾六郎的说法,翩翩之毒症状罕见,一旦中毒者的症状被知情者看到,立刻就能推断出这是翩翩之毒。 外头巡视的婢女至今毫无动静,顾六郎意识到,是王朗之在进来之前就放倒了她们,而他今夜必然已经有了计划。 果然,王朗之说道:“一会儿请顾大侠和我去一趟红璃夫人的房间。顾大侠负责将红璃之子带去船上汇合。届时南和尚已带领众人在船上等候,今夜除了你我二人,其他人都必须返航,刻不容缓。” 顾六郎疑道:“为何要去灵霞宫接走岛主的儿子?又为何决定今夜返航?” 王朗之长话短说,“带走那个孩子是王某与红璃夫人的约定。这座小岛远比顾大侠想象得还要危险。红璃之死暂时令岛主陷入悲痛,若我未料错他会守着红璃彻夜为她超度,小岛上最需要忌惮的人无法分心,因此今夜是离岛的良机。” 顾六郎为了女儿自是可以死而后已,可王朗之留在岛上却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连水手都不留一个的话,小书圣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王朗之解释道:“若是谢岛主迁怒于我们,最不需要在乎的一定是我带来的王家水手,而他们若死,就像石投大海,连一片水花都惊不起。但他们都是我王朗之的人,若连我这个主人也轻贱他们,日后谁还肯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你竟是如此想的。”顾六郎略感讶异,本朝等级分明,奴仆的地位只略高于猪羊而已,可他在谋划的时候却将这些奴仆悉数考虑进去。 但见半坐在窗沿上的青年,异常高挺的鼻梁上那道疤痕泛着暗暗的血光,而那双低垂的眼睛,亮如狼眸。还不待顾六郎说什么,王朗之已然起身走到了门前,“我们不能辜负顾小姐和红璃传递给我们的讯息,相信我,在这岛上我们绝不是孤军作战。顾大侠赶紧与夫人道个别吧,我们该动身了。” 顾六郎眼眶微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找到小女,但听小书圣安排!还有一事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今天南神医在红璃夫人的酒杯中,发现了两种剧毒……” 任何一样就能取人性命的□□,根本没有必要两种□□一齐下。王朗之轻叹道:“或许是两个人下的毒,一剂欲取红璃性命,一剂欲取王某性命。红璃死了,我还活着,那个酒杯偏偏正好飘到我们之间,在场所有人之间最值得怀疑的人无疑是我。” 王朗之的这几句话说得反而更让人迷惑了,顾六郎问:“一杯酒,如何毒死两个人?” ——那如果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呢? 王朗之隐约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还需要亲自到红璃的房间里去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