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就代表着危险,越是靠近秘密,就代表危险将随时降临。如果说战争曾让他看到了人可以有多恶,那么邪教的那一幕让他看到了人引以为傲的信念可以有多脆弱,以至于就算现在阳光正好,王朗之坐在开满鲜花的园子里品尝美味的早膳,还是感到背后“嗖嗖”冒着凉气。 “王朗之,王朗之?”南和尚推了推他。“别吃了,谢小姐邀请我们用午膳,留着点肚子吧。” 昨夜王朗之心神一直紧绷着,轻功又极费体力,故此现在虽心里在想别的,嘴巴和手却不停歇。鲜花糕,燕窝粥,花生小点,炸秦桧,绿茶酥……当南和尚吃掉了他手上的水晶饺,王朗之一口咬到了硬邦邦的筷子,才回过神来,“啊,说起午饭呐,是谢小姐请我们吃,还是谢岛主?” 南和尚道:“有什么区别,这父女二人总归是一起出现的。” 王朗之问道:“说起总归在一起出现,倒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同伴,那对如胶似漆的老夫妻。” 南和尚道:“说起他们,昨儿个夜里和尚我本想着去和他们聊聊天套套话,可没去成。” 南和尚披着袈裟的时候是清心寡欲、夜里只想着和菩萨聊天的乖和尚。能让一个乖和尚没胆子去聊天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顾夫人身边没有顾六郎。 王朗之道:“说起顾六郎,昨天晚上他去干什么了?” 南和尚道:“说起晚上,顾夫人说他去散步了。” 王朗之道:“说起男人嘴里的散步,又或许是干别的事的借口。” 要说顾六郎会在夜里去看女人,恐怕比说南和尚脱了袈裟戴上假发不是为了去看女人还要没人相信。 “说起……咱能别说起了吗?收拾收拾,就灵雾岛这讲究的程度,一会儿去吃饭还得吃上个把时辰。” “南兄等一等,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转眼就到了饭点。 王朗之、南和尚、顾氏夫妇在红璃的引导下来到了灵犀宫。路上王朗之几次看向红璃,她都没有因为昨天的事而表露出一丝异样,端得是端庄大气,主人风范。 一个女人的外貌和衣着,有时候比她的嘴更能说话。 顾六郎见王朗之多次偷瞄美女,“哼”了一声。王朗之注意到后不仅没有收敛的意思,还吟起了艳诗:“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一朝名花锄旧泥,愿倾满园贺新笑。” 红璃冷冷瞪了他一眼,“公子好文采,需不需要奴转告岛主?” “哎,夫人等等。”王朗之一把拉住了红璃的手,“算了吧,夫人。” 红璃甩开了他的手,嘴角微微勾起,在王朗之耳边小声道:“王朗之,奴定不会放过你的。” 简直荒唐!看到两人亲昵的举止,顾六郎暗啐了一声。待红璃走后,南和尚摇头对王朗之道,“江湖人说你是浪子,我发现你其实是个混蛋。” 王朗之笑,“说我混蛋的人也不少,看来之前是南兄孤陋了。” 灵犀宫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曲水流觞正摆在了桃园,桃林间往来的婢女皆身着白衣,与周遭粉雪相得益彰。王朗之时不时从往来婢女那里顺几块点心,忽地吃到一种点心,味道极妙,便拦住了送点心的婢女问道:“这是什么点心?” “这是应季的桃花糕。”婢女回道。 “每月的点心都不一样?” “回公子,每月都不一样。正月梅,二月杏,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七月葵,八月桂,九月菊,十月芙蓉,十一月山茶,十二月水仙。”婢女说完后福身告退。 连点心都如此讲究,岛主真是风雅无双啊。王朗之叹了口气,当一个人的荣耀到达了顶峰的时候,上天给出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因为那个时候他的敌人不再是可以击败的对手,而是他自己的心魔。在一个孤岛上整日与不会跳出来与自己争辩的书本和崇拜自己的人们在一起,年复一年,自我膨胀,高傲的天才也做起了成神的美梦。 桃园深处,谢红颜朝着王朗之举杯一笑。比起那一日在病床上隔着纱帘看到的病弱女子,现在的她更是让人不敢逼视,却又时时刻刻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她穿了一袭以金线绣着仙宫的白罗裙,衣裙以层层叠叠的绢帛叠加而成,乍一看是只是一条白裙,实则极尽奢华。她坐时乌发及地,没有梳成大嵩朝女子流行的发髻,而是和岛主一样随意地披散着,缎子般的乌发更衬得那张脸素净,铅华弗御,湛然若神。 “王公子。” 这声娇怯怯的“王公子”让糙惯了的王朗之酥了酥。 红颜微笑,“灵雾岛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为此爹爹今日特地命人准备了这曲水流觞。” 王朗之摸了摸鼻子,“让我们这些江湖人玩儿诗酒唱酬,恐怕要坏了岛主他老人家的雅兴。” “‘小书圣’何必谦虚,”红颜笑道,“还是说小女子听错了王公子的雅号?” 王朗之道:“王某不是谦虚,是自卑。” 红颜第一次看到说自己自卑时神情这么自信的人,不由好奇:“王公子为何自卑?” “因为王某结识的人里,王某无论从哪一点来讲都不是最出众的。更别说在这里,谢岛主样样都比我强,王某更是不敢班门弄斧。”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谢岛主姗姗来迟,午宴正式开始。 考虑到在座有许多人不通诗文,谢岛主特意更改了曲水流觞的规则,酒杯顺水流到哪个人座下,那人可以选择答诗或是表演,对于江湖人来讲,便可以露几手绝技,一样能博得满堂喝彩。 酒杯第一次转到了红颜那里,第一个人相对简单,只需要为曲水流觞取一个题即可。于是红颜取了《诗经》中的一句名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谢岛主与红颜居主座,红颜左侧是红璃夫人,再往后数便是王朗之、南和尚等等。第二杯酒转到了王朗之和红璃之间,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小的酒杯,就在这时,红璃主动从流水中取出酒杯,一饮而尽。 “妾以‘惊鸿舞’博诸位一笑,献丑了。”红璃无半分扭捏,命婢女取来两块白纻,玉足点地,一跃至桃林间,她虽不会轻功,但其燕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论其体态轻盈绝不逊于轻功高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翩翩起舞的红璃,美得雅俗共赏,不分男女,是足以令各种审美亦达成共识的惊艳。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谢岛主眯着眼看着自己的爱妾,后命人取来一支白玉笛,配合舞蹈,吹起了悠扬的笛曲。 当舞蹈有了相协的配乐,舞愈发惊艳,笛声愈发清亮。无论是喝了酒的人还是没喝酒的人,此刻都已微醺。 王朗之懒洋洋地坐着,叹道:“惊鸿舞,白玉笛,绝配。若题目不是桃花而是梅花,那就更绝了。” “为啥?”南和尚问。 “惊鸿舞相传为唐玄宗宠妃梅妃所创,此舞的配乐,也是由白玉笛演奏的。” 说完后,王朗之似乎想起了什么,春秋笔出袖,高呼道:“酒盏既停在夫人与王某中间,就请允许王某打这个借口,来与佳人共舞!” 王朗之身形极快,如飞箭一般,打破了红璃柔美轻盈的节奏。红璃到底是舞蹈行家,稍一愣神后便重新找到了舞蹈的节奏。他从袖中取出春秋笔,笔势卷起阵阵微风,吹起了满地花瓣。 座下的南和尚暗自笑骂:这混蛋,自己抢着上去招惹美人,还偏偏要卷起花瓣,挡了别人瞧美人的脸蛋和身段! 起初他加入舞蹈如一把利剑插入丝绸,可随着笛声渐入高超,双绸一笔配合得愈发默契,原本柔美至极的惊鸿舞竟多了几分英气,教人宛若亲眼目睹了盛唐时的倾城一舞。 随着笛曲渐入尾声,众人渐渐发现王朗之的笔锋扬起的花瓣原来并非是随意而为的,漫天花瓣慢慢在空中形成了几行字。 两行字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如此,两人的表演也点了红颜定下的题。 桃园中,掌声雷动。 谢岛主难得如此开怀,一曲毕,连连招呼红璃与王朗之入座。 漫天的桃花雨下,男子挺拔出众,女子人面桃花,似真似幻,正在众人醺然沉醉、余音绕梁之际,只听王朗之急呼:红璃夫人! 谢岛主首先反应过来,瞬间来到红璃身边,抱住了她骤然下坠的身体,口中不断地叫着璃儿,却只感到手中的重量越来越沉……以谢岛主为中心散发出一股极强的真气,一时间花瓣仿佛定格在半空中,鸦雀无声,鲜血从红璃的口中溢出,落在白纻上开出了几多艳红的梅花。 你……红璃最后的目光驻留在岛主的脸上,黯淡的眼眸中淌出两行泪,泪流到一半就流出了血。很快,红璃的七窍都溢出血来,岛主不忍她最后丑陋的模样被别人瞧去了,便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的容颜。 一声长啸自岛主肺腑发出,天上的海鸟若有情,亦会为止停歇。 “红儿!红儿!”谢岛主泣不成声,一颗颗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落在红璃的脸庞上——若非亲眼看到这一幕,旁人很难想象如谢岛主这样名士般的人物会为一个女子如此伤怀,可真正亲眼看到这一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他们默哀。王朗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百感交集。 南和尚经验老道,本着一个医者的操守,最先行动,提出要诊断红璃的情况。诊脉后,得知芳魂渐逝,红璃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谢岛主仿佛没听见,他抱着红璃,一把拉过南和尚的衣袖,命道:“神医,快,快!她还有救!” 丧妻之痛怎能不六神无主?为了不泯这份真情,南和尚决定取出随身携带的医药盒,使出了他的独门绝技“回阳针灸”,看看老天爷究竟收没收人间芳魂。 良久,南和尚对谢岛主道:“岛主节哀。” 谢岛主夺过红璃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他不敢相信爱妾的惊鸿一舞竟成了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倩影。他为红璃搭脉,一次又一次,直到必须告诉自己,红璃已然魂归九天。“是谁……”悲痛慢慢转化成了无法遏制的愤怒,他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在场的所有人,质问道:“是谁!?” 是谁杀了红璃? 所有在场之人,一个也走不了! 一个时辰后。 南和尚排查了红璃生前接触的物品,最终在酒杯里残存的酒渍和红璃的指甲缝里找到了□□。“酒水中和指甲缝里分别是地狱珊瑚和烈焰珊瑚,”南和尚道,“这两种珊瑚都产自南海,皆是烈性□□,服下其中任何一种都无药可解。相传这两种珊瑚生长于幽暗的深海,即便是最好的捕捞者也无法一个人潜水取回珊瑚,因此以接力的方式方可采摘,下水的人,很多都一去不返。” 以人的性命为饵捕捞上来的珊瑚,又是为了害人性命,人心之恶有时确实已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谢岛主声音一颤,喃喃道:莫非耶律斩…… “据小僧所知,江湖中属鬼医耶律斩擅用珊瑚毒,不过红璃夫人所服下毒未必来自于鬼医。对大陆上的人来说,地狱珊瑚和烈焰珊瑚确实极难获取,但是灵雾岛周围分布着大片珊瑚群,应该不乏有人能够捕捞到这两种剧毒珊瑚。” 王朗之问道:“南兄说这两种珊瑚服下任何一种都无药可解,是否说明了根本没有必要同时下两种毒。” “是……地狱珊瑚会导致五脏六腑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慢慢腐烂,而烈焰珊瑚则会使人如行走在火海上,燥热难耐。而且此珊瑚毒会在死去之人的尸体上繁衍,若不尽快将夫人的遗体降温并且隔离,恐怕、恐怕小岛上的人都会被感染……”南和尚不忍再说下去,只叹了一口气。 听罢,红颜掩面而泣。 谢岛主压抑着怒火,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所有人都要查,一个也不能放过!把王朗之一行人关起来!”话音刚落,一群会武的婢女便将他们围了起来。 南和尚道:“小僧已然说了红璃夫人所中的毒来自于南海深海的珊瑚,捕捞过程极困难,我们初来乍到,怎……” 谢岛主猛然抬头,冰冷的眸子瞪向南和尚。 “不要以为你们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王朗之心道,怎么会没有关系?自从我们上了岛,短短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就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提着我们背后的线,牵引着我们走上一个未知的舞台。王朗之顺从地跟着婢女们走开,末了看了红璃一眼。他知她是自杀,谢岛主或许也猜到了,可谢岛主没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结果,他需要一个凶手,供他处置、报仇,来抚慰自己悲痛欲绝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