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之拨开了小径上迷眼的花枝,眼前便是仿若飘在云端的宫殿,“这就是灵霞宫。住着谢岛主的高等婢女们。” 进出宫殿的尽是年轻貌美的婢女,南和尚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他娘的,南海仙客真是过得和神仙没差,他这哪里是选婢女,都够选妃的标准了。” 王朗之双手抱臂,轻佻道:“反正岛上没有‘正宫娘娘’,说不定全岛的貌美小娘子都身兼侍妾之职呢?” 南和尚推了推他,“喂,擦擦哈喇子。” 王朗之笑,“花和尚啊花和尚,你心里羡慕岛主,不必将王某扯上。女人多麻烦也多,要一个就够了。谢小姐在我的手里放了一颗花籽,同时用手指画了一个‘十’字,跟你提起的两个关键词是‘红璃’和‘灵霞宫’,如此,正好合成了一句话。” “红璃在灵霞宫里葬花?”南和尚一拍脑袋。 “我说和尚,能猜出葬花这种答案也算你本事了。”王朗之扶额,“是子时去灵霞宫找红璃。” “花籽就是花,十字不就像个坟头吗。和尚猜葬花也没错嘛。”南和尚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随后问道:“可这红璃又是谁?” 王朗之道:“记得带我们进岛的那个侍妾叫她璃儿。岛主有赐夫人玉名的习惯,比如瑜、璟、瑕等,我觉得这红璃就是璃儿,玉字旁一个相离的离。” 南和尚问:“就不会有重名或是同音的吗?比如有个丫鬟正好名字里也有个璃字。” 王朗之否认,“岛主满腹经纶,起名自是信手拈来,我观察过丫鬟的名字是按所属六部不同、排辈不同取的。谢岛主不至于给自己的老婆起和丫鬟重名的名字。” 南和尚皱起了他圆润的眉头,“不对,很不对劲。谢小姐在这岛上如公主一般,若她怀疑这岛上任何一个人,根本没必要隐瞒她亲爹啊!若要隐瞒,要么就是她想要保护下毒者、并不想让谢岛主知道因而惩罚下毒者;要么就是下毒者在岛上影响很大,大到连她也不敢撼动。不过这第二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岛主是如何宠女儿的今天我们也都瞧见了……” “在我看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总之,今夜子时,待我夜探……”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从灵霞宫中出来的顾氏夫妇。两人行色匆匆,左顾右盼,若不是他目力好,从身形上还真的很难将平日里坦坦荡荡的顾氏夫妇和这两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南和尚视力普通,压低嗓音问:“谁?” 王朗之的目光一沉:“霹雳剑侠夫妇。” 南和尚生疑,“这一回顾六郎为什么非要跟你一道出海?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守成的人,不像是喜欢四处游历的。” “顾大侠说顾夫人年纪渐长,且患有肺痨,如今每一天都是上苍恩赐,所以近些年带着夫人一起走过了各处的风景名胜,唯独没有出过海。我的船上再多装两个人的位置总是有的,便答应了他。” 南和尚看了一眼灵霞宫,又看了一眼庞大的宫殿底下相依相携的顾氏夫妇,感叹道:“这世间有人向往后宫佳丽,有人则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 王朗之笑着道:“但大多数人既没有实力坐拥后宫,又没有运气遇到那一个值得相守一生的人。” “还是做和尚好。走吧,今夜夜谈美人宫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南和尚感叹道。 -------------------------------------------------------------- 是夜。 王朗之本想以黑布蒙面,可是发现若想把鼻梁上那道疤遮住,眼睛也就一道遮住了,可若是不遮住,他就算把全身都用黑布裹住,又有什么用呢?于是,索性露出全脸。他运起轻功,走在宫殿的屋檐上,比花瓣落下的声音还轻。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小书圣还有这么一手绝妙的轻功。他当众展现轻功的次数极少,一来这轻功是他十四岁前跟方外人学的,看起来和中原一脉的轻功大有不同,难免会被长舌之人缪称是邪道,二来长大后他被人追赶的次数少了,不用再苦修逃命术了。 他在宫殿转了将近有一个时辰,终于在第四层找到了红璃。白天见到她的时候,她举止大气,可是夜晚的时候,她依旧娇美的容颜上却有几分怯懦,硬生生从一个长袖善舞的大美人变成了一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 在一块黑色的岩石上敲打了几下,地板便挪开了。 密道?红璃一走,王朗之立刻趴在地上,用耳朵贴着地板仔细地听。 这根本不是密道,而是一架暗梯,直上直下的暗梯。 明面上的灵雾岛是三宫六部十二台,地下的灵雾岛莫非是另一片天地?王朗之依照刚才红璃的方式打开了暗道,在跳下去前,却犹豫了片刻:谢岛主从未亏待过他,自己作为客人却来刺探小岛的秘密,于道义上他已有亏欠;而若是真的刺探出来什么秘密,他难道有权力干涉这里人的生活吗? 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前,他已跳了下去,好奇心再一次大获全胜。 他跳进了一个框里,框顺着一根长长的绳子骤然下坠。过了一会儿,箱子停下来了。 王朗之睁开眼睛的同时看到了四双,不,八双,还要更多双眼睛。这么多双眼睛在幽暗的烛光中,每一只都亮亮的。 他本是个害怕鬼神的人。陆夜雪也曾替败在他手下的江湖人惋惜过,认为他们应该多花些时间学会讲恐怖的鬼故事,这样在他出招前先讲上那么一段,等到了他出招的时候,什么“快雪时晴帖”什么“十七帖”就都使不出来了。 王朗之缩在篮子里,直到他被一个彪悍的男人像抓小鸡一样抓了出来。他本来就已经比绝大多数江南的男子要高了,可这个彪形大汉还要比他高一个头,而且块头巨大。 “我……”王朗之正待解释,那彪形大汉把他拎出来后就不管他了,周围其他男人也都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王朗之定了定心神,迅速观察着周边的情况。 男人们统一穿着麻布衣裳和草鞋,而他们居住的环境也是阴冷潮湿又狭小,与灵雾岛的风格一点也不相配。王朗之很快就认出了他们,如出一辙的呆滞表情,他们无疑就是白天看到的男仆,亦或者说,岛上的奴隶。显然,这群脑子不大好使的男人只是因为他也是男性,就将他当做了他们中的一员。王朗之暂时无法断定门外有没有聪明人,保险起见他偷了一套男仆的衣裳换上,压低脑袋,跟在彪形大汉后边一同走出了如同下饺子一般拥挤的房间。 男仆们站成一列,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出口前,王朗之走出了狭窄的小道,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宫。这地宫貌似正处于岛的中央,中间是一个圆形广场,而相同的小道一共有六条,成对称形向圆形广场汇聚。 地宫的中央立着一座硕大的雕像,将近二十丈高王朗之站在雕像的背后,看不清这是哪路神佛。谢岛主推崇道家,也读佛理,对孔孟之道也是如数家珍,可他竟不知道他还是如此虔诚的宗教信徒。这座雕塑看起来也并不像寻常寺庙里的佛像。 是了,红璃!他把红璃给跟丢了!王朗之在心里捏了一把汗,但前后都与人摩肩接踵,只能顺着队伍前进。 众男仆已依次在广场上列队,王朗之终于在雕像下——雕像的大脚是微微勾起的,正好投射出一片阴影,是俯视角度的盲点,找到了整个广场上唯一的女人红璃。王朗之暂时只是绕到了一个离她较近的角度加入了列队,等待接下来属于这座岛的盛举。 只见雕像的正前方,有一处平台,一个女人走了上去。 女人对着一片肃静的人群喊道:“灵雾教众,承蒙圣恩;圣尊光华,普照众生;大嵩盛世,千秋万盛!” 地宫的结构正好能让那个高台上的声音传播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加之那女人以内功传音,这句话久久回荡在耳边,心脏都震了一震。 紧接着,六大队列的男人一齐发声,将方才女人说的话复述了三遍,且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 在这魔音的环绕下,王朗之顿觉神情恍惚,在教众第二遍念的时候差点也要一并吟诵,猛然回过神来后,更觉毛骨悚然。 什么圣恩,什么圣尊!还大嵩王朝千秋万盛?感情你们这样唱一唱,长城外的金人就不会继续攻打大嵩了? 接下来又是女人说一句,全场男人跟一句,王朗之只觉得头脑发涨,恶心至极,故此并没有在意他们歌功颂德的具体内容。只待吟诵完毕后,女人朝石壁后鼓了鼓掌,便走上来两个男人。一见到女人,那两个男人便猛地跪倒在地,开始舔女人的鞋尖。 而且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享受,就像是普通男人在床笫之间欢愉时的表情,很难说是长久以来的性压抑所致,还是纯粹的精神洗脑所致。 行完那魔幻的大礼之后,女人将那两个男人作为表彰的对象,赐予了奖励:登临朝圣台,直视雕像的眼睛的机会。 清醒的人看来这根本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奖励,可恰恰是这样的奖励,让几乎所有人都嫉妒得发狂。千人开始对雕像顶礼膜拜了起来,嘴里囔囔着一些祈愿的话,木讷的脸上纷纷露出了夸张的表情。 王朗之强忍住心里的恶心,假装跪在地上,观察躲在雕像下的红璃,这才注意到原来红璃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看起来好像就是他白天在谢小姐房间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而红璃用双手用力堵住了孩子的双耳,嘴里念念有词。 参拜典礼终于结束了,王朗之终于从魔音中解脱出来。他仰视着那座雕像,尽管这座雕像并不写实,但他已然知道了它雕刻的是谁。 不是哪路神佛,而是南海仙客。这座孤岛正是谢岛主的王国。在这里,他把自己塑造成了神,通过长年累月的洗脑乃至于药物的作用,将岛上的男人有身到心全部都变成了他的奴隶。不,不仅是男人,恐怕岛上的女人也被用另一种方式洗脑了! 有一股愤怒的火苗从王朗之的肺腑里升起:宗教和信徒的关系应是自由的,以其教义影响、感化从而教化信徒的宗教是合理的存在,而禁锢人的思想、以蒙骗和洗脑的手段为信徒构造出理想的海市蜃楼的,便是邪教! 红璃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带着那个小孩走进了一条小道,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出来吧,岛外人。”红璃确定地说。 “你是如何知道的?”王朗之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红璃幽幽道:“是你身上的墨香。你都看到了,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死在这里,二是留在这里入我灵雾圣教,当我们的暗奴。” “死,和生不如死之间倒是很难选。” 黑暗之中传来红璃的一声冷笑,“不要以为我一个弱女子杀不了你,只要我按下机关,就会有断龙石落下,奉劝你一句,你最好站在原地不要动,否则你就会被活埋在这地底。” 现在的红璃说话再如何发恨,都带着一股怯意,与第一次见到她时的从容截然不同。王朗之一声轻笑,看向她怀里的小孩,问道:“小娃娃,你说你娘亲敢不敢杀我、又该不该杀我呢?” 红璃失声叫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黑暗中不能视物,王朗之身如鬼魅,转瞬间就挪到了她身后,对着她的耳背说道:“红璃夫人,你掩护我回到地面上,这样我保证谁也不会知道今日朝拜神像的时候,你故意溜进来只为捂住你儿子的耳朵,如果这些教义真的是正义,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听呢?” “因为、因为……”红璃抱着脑袋,竟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来。可随即她又凶狠道:“你滚,滚吧!他不是我儿子!” “让我来告诉红璃夫人,因为你心中已然起了疑心!你意识到了那个人为你们打造的海市蜃楼,你想要走出来,为了这个孩子!我可以帮你。” “带我的孩子走,有人要害我们!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不反悔!”话音刚落,红璃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似乎在和什么挣扎一般,发出了微弱的喘息声。 “谁要害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帮你,告诉我《洗髓经》在哪儿!我便可以答应你,绝不反悔!红璃夫人你怎么样了?”王朗之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停下来。 红璃突然反手抓住了王朗之的手,在黑暗中那双美丽的眼眸发出了蛇瞳似的光。“王朗之,既然看到了,就由不得你了……”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王朗之不敢不再逗留,只得甩开红璃的手,迅速离开。 出来的时候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面对美妙的日出,王朗之扭了扭脖子,一夜未眠,他的眼睛疲惫非常,恍惚间在云层中又看到了那雕塑动了——笑了。他心中顿生寒意,可忽地又想起红璃的眼神。他原先并无证据证实红璃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当时情急之下他所依仗的不过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一个母亲看孩子的眼神,是藏也藏不住的。 为什么这个岛上会存在这样一个邪教?红璃,岛主,还有那个引导他发现秘密的谢小姐,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早晨海边的白雾重重,隐约间透露出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