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克制住内心的恨意,用冷漠的眼光直视着周勃。 “既然你们是为官府办差,那这些鸟雀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们姐妹这便带孩子们回家,不敢误了诸位的差事。” 吕媭不甘心地还想说什么,却被吕雉拽住胳膊阻止住了。周勃坦然地捡起地上的鸟雀:“请问两位大姐,这附近酒肆怎么走?” 吕雉指着前面的大路:“沿这条道往南直走八里,右手边便有一家酒肆。” 周勃称谢后便大步地往南走去,吕雉和吕媭带着一群孩子往家走。吕媭憋了一口气,怏怏不乐,吕产也缩着头,情绪很低落。 吕雉牵着吕产的手,心里很是疼惜。吕产心思简单,又是个急性子,他这样简单的孩子长大后又如何是周勃陈平那群老狐狸的对手。 “产儿,姑姑问你,刚刚若是跟那个周勃打起来,我们会赢吗?” 吕产想了想,小声道:“那个坏蛋力气大,我们打不过他。” 吕雉摸摸他的头,“是了,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服个软。你要是心里难受,就等你爹爹回来,好好跟着他练武,等到将来自己足够强壮,便无需惧怕这种无赖坏蛋了。” 吕产抬起头,认真道:“姑姑,你放心,我会发狠练功,让自己变强,将来遇见坏人,好保护姑姑还有弟弟妹妹们。” 吕雉一愣,心间不由一热,原来这孩子把今日的事都怪在自己身上。 吕媭高兴地拍了拍吕产的肩膀,笑道:“你小子还算孝顺,等你爹爹回来,小姑姑一定好好在他面前夸夸你。” 一直不做声的吕种,才八岁,这时插话道:“大姑姑,种儿知道你是故意把那人指到南面的,好教他多跑些路,吃些苦头”。 吕雉和吕媭对视一笑,吕媭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吕种摇晃着小脑袋:“因为咱家后面的西街就有卖酒的铺子!” 回屋之后,吕雉的内心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她感觉有无数只手争先恐后地扒开自己的身体,要把它撕碎,好让内里暗藏的记忆、刻意压制的情感全部迸发出来。 她撇开一群孩子,慢慢踱步走到大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大路发着呆。 刘季还有刘邦,一想起这两个名字和背后的那个人就让她心惊胆寒。前世,她爱过他,也恨毒了他。在他崩逝之后,她杀了他最宠爱的戚夫人和她的儿子刘如意。她肆无忌惮地戕害刘氏子弟,她公然违背他与群臣杀白马订立的“非刘氏不王”的盟约,分封吕氏诸人为王为候。 她想若是刘邦在泉下有知,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一定会被气得再次活过来。所以成为孤魂之后,她最担心与刘邦在地府相逢。可她是他亲封的原配皇后,死后与他同陵共寝,是她的责任,也是她及整个吕氏家族的荣耀。 吕雉很侥幸重生后可以不用再去面对地下的刘邦,可她忘了,除了早死去的刘邦,这一世,还有一个同她一样活得好好的刘季。 可是,周勃口中的刘季还是当初那个刘季吗? 他会再次成为一统天下登基称帝的刘邦吗? 周勃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口,他拎着两坛酒大阔步地走来,经过吕宅后又渐渐走远,吕雉悄悄地快步跟了上去。 约莫行了两里路,周勃进了一间破旧的石屋。这间石屋是乡亲们用来祭祀的地方,平日闲置时候就荒废着,仅供过路的行人歇脚用。 “大丈夫当如是!” 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穿墙而出,惊得吕雉陡然停住脚。 她将身子紧紧贴着冰凉的石墙再不敢往前走近半步。作为高祖皇帝刘邦的原配皇后,她如何不知道,这句话正是刘季在咸阳见到秦始皇御驾时脱口而出的。 “大哥,你赶紧跟我说说始皇帝到底长啥样?”吕雉听出来,这是樊哙的声音。 紧接着是周勃的声音:“樊哙,你怎么来了?难怪大家伙都吃上了,这狗肉是你从家带的吧?” “嘿嘿”樊哙憨笑两声。 “我怎么来了?还不是咱们那个寡妇小嫂子非逼着我来!她说按照日程算,大哥早就该回沛县了,所以硬逼着我来接大哥。这狗肉也是她出钱从我家铺子里买的,还说大哥就爱吃酱狗肉,这几个月没吃上,一定馋得慌,非叫我带着。” 樊哙的话说完,屋子里立即传出一阵热闹的哄笑和打闹声,夹杂着酒碗相碰撞的声音。 “大哥是馋了,不过不光馋樊哙家的酱狗肉,还有···” 这个略老成但又不自重的声音,不是打小和刘季同穿一条裤子的卢绾又是谁。 吕雉隔墙听着里面的说笑声,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和难受。她初嫁给刘季的时候,这群人也总喜欢往刘家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有说有笑,欺负她是新嫁娘,常常拿她开玩笑。但是遇到正经事的时候,又都是一口一个大嫂,像尊敬刘季一样极尊敬她。 短暂的静默之后,那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 “樊哙,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曹氏可还安分?” 吕雉听到“曹氏”这两个字从他嘴里郑重地说出来,心立刻揪在一起,屏息静气地仔细听着。 石屋里,光线有些黯淡,一群粗鲁的汉子们散坐在地上,吃的吃,喝的喝,全都笑呵呵地听着刘季和樊哙的对话。 “大哥,你这话问得可对不住人家了。曹氏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嘛!这些年,她跟着你,对你如何,对咱兄弟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今天来还有一件大喜事要赶紧通报你呢!” 刘季瞟了一眼樊哙,兀自将手上的一大块狗肉啃完,才懒懒地抬头:“什么喜事?”他表情淡漠但声音里却有藏不住的兴奋。 樊哙急不可耐地报喜:“曹氏有了身孕,已经七个多月啦!” “听你那意思,她肚子里怀着的是我刘老三的种?”刘季笑望着樊哙,戏谑道。 卢绾大声附和道:“对呀,樊哙,你咋知道曹寡妇肚里的娃就一定是大哥的。莫不是大哥和曹寡妇一块的时候,你躲在屋里偷听了不成?” 樊哙急得脸通红,他的脸本来就大,这一红就显得更大。他口舌笨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众人抢先了。 “樊哙,你这小子最是好色,这几月大哥不在,保不齐是谁爬了曹氏的香榻呢!” “搞大了肚子就推到大哥头上,樊哙,你啥时候这么聪明了,啊哈哈!” 大家的玩笑越开越大,直把樊哙急得大汗直流。一群老兄弟奔波几个月,如今眼见要回乡,又陡然见了樊哙这一个熟人,怎能不拿他寻开心。 闹腾一通后,刘季轻咳一声,众人旋即安静下来。 “大哥”,樊哙急得满头是汗:“全沛县的人都知道曹氏是大哥的人,除了大哥你还有谁还动她啊?再说了,你走了不到一个月,她就被诊出有身孕,这不是你的种,还能是谁的?” 刘季晃动着站起身,喝完最后一口酒,得意地扔掉手里的陶碗。 “哈哈哈,我刘季有后了!” 刘季的声音忽然高出一倍来,墙外吕雉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看来,和前世一样,刘季这辈子依然有寡妇曹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齐王刘肥。 吕雉正打算走,又听得里面刘季正在跟樊哙讲解在咸阳见到秦始皇的盛况。 “咸阳的街道那是又宽又大,足够两辆四轮马车并驱而行。当时正好赶上始皇帝从外面巡游回来,那街道两边全都跪满了人,乌压压的一大片。始皇帝巡游的车队总共有几百辆车,巡游的骑兵步兵和随行文武官员排成长长的队伍,走了有个把时辰才走完。可怜我们这些人膝盖都跪疼了,也没真正看清楚始皇帝到底长啥样。不过那样的气势,那样的派头,啧啧···” 刘季感叹完,意犹未尽地大声感慨:“大丈夫当如是啊!” 樊哙不屑道:“羡慕他做甚!大哥才是真正的龙种,将来大哥的气势肯定比始皇帝还要大!” 正午的太阳白晃晃地照着,吕雉立在小小的石屋外,只觉得心中异常的抑郁。石屋里的那些人那些话,重重敲击在她的心上,有一种前尘往事想忘忘不掉,想躲又不能躲的无力感。 她知道她不该来,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 屋里那群“故人们”还在吃着闹着,浓烈的酒香和肉香飘溢出来。吕雉猝不及防闻其味,心慌神乱间拔腿就走。她走得那样匆忙狼狈,步履急切又凌乱,像逃似的。 殊不知,她脚踩在乱石破瓦上的细碎声响,已经引起石屋内某个人的警觉。 离开石屋,吕雉抄近路来到河边湿地。望着平静宽阔的河面,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还没等那长长的气缓缓吐出来,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 “姑娘留步。” 这个声音深沉中带着轻佻,话语虽平常,却足以使吕雉刚刚才松弛下来的心顿时惊骇。 刘季,你我终究免不了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