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小道两旁,一人多高的蒲苇大片大片地铺满河岸,绵延不断,密实地望不到头。 吕雉极力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若无其事地转过身,面容庄严平静。 “阁下是在叫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用含蓄内敛的眼光默默打量着眼前人。站在她对面,一步之遥的这个男人,年近四十、身长七尺八寸、前额突出、长颈高鼻。 长相如此特别,衣着寒酸但却没来由的自信十足,不是刘季又是谁! “这里除了你,难道还有第二个姑娘不成?”他反问,面色极坦然。 眼前的刘季比吕雉记忆中的样子要年轻的多,他穿着破烂的黑色粗帛布衣,脸上露出轻浮的笑容,纯粹就是个不要脸的老流氓! 吕雉轻蔑一笑,算是对他调笑搭话的回应。 命相尊贵又如何,登基称帝又如何,只有吕雉明白,这个男人不管是落魄还是发达,骨子里都是流里流气,登不上大雅之堂。 因为明白,所以不屑,便也不怕了。 被轻蔑,被无视,被耻笑,都是刘季早已见惯了的事。但被一个貌美的大姑娘当面讥讽,这倒是生平第一次。 刘季稍一愣,看这姑娘的打扮明显是未嫁,但年龄似乎又不轻。 这样的一个老姑娘,应是极为恨嫁的,否则也不会大胆偷听一群糙汉子闲聊打趣。可此刻荒郊野外独自面对陌生的成年男子,她又为何如此这般镇静,毫无娇羞怯弱之态? 虽然心中不解,但他也并不在意。毕竟调戏广大妇女,他刘季从不惧艰难,也极为有耐性。 微风吹过蒲苇,沙沙的响声将他们二人隐秘地笼罩在一起。 他双手揽臂,斜伸着腿懒洋洋地站在路中间。放任自己好~色的眼神上上下下肆意扫虐这个无畏的大龄女子。这是一种更为公然地调戏,也是对她蔑视自己的挑衅回应。 嘿嘿,他刘季穷则穷矣,老则老矣,但也不是轻易被人小瞧的。 吕雉心里空荡荡的,似有风扫过,又些恼还有些寒。 全沛县的人,连同他身边的那群兄弟都知道他刘老三是无赖、是流氓。可前世,她遵从父命,毅然决然下嫁给他的时候,不管看到他做什么,是什么样儿,她心里都坚定地拥护着他。从不怀疑,她的夫君是蛟龙潜卧,终有一天会腾飞冲天,傲视天下。 那时她把他当做人间的神龙,所以仰视他,容忍他。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粗鄙好色花事不断,他不问家事冷淡妻儿,她全都忍了。 现在,他无赖似地站在这里,全然忘了,他那个老相好,心心念着他的曹寡妇,正怀着他的孩子,挺着大肚子翘首以盼等他这个游子归家。 居然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无比的清醒。 吕雉微微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决然转过身,抬脚便走。 前世的恩怨,前世已了,今生彼此互不相欠,无须再做纠缠。 吕雉提着一口气,闷着头快步走到河岸。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才刚踩到第一块过河的大石头,脚下就一滑,整个身子一偏。 嘴里一声轻呼,就在即将落水之际,一只大手一把揽起她的腰,另一只手同时拽住她的胳膊。站稳之后,吕雉看到了刘季比贼还亮的眼镜,比喝了酒还要兴奋的脸庞,他那一双手搂她更紧。 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到底被他轻薄了去! “你走开”,羞怒之下,吕雉伸手就去推刘季。 刘季急忙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河边,湿了半个鞋面。而独立大石上的吕雉失去平衡,身子又向后仰去。 见此,刘季少不得又再次伸手捞她。 “你这个妹子怎么如此不通情理?我好意救你,你且没有一句谢,反而怨怪我。”刘季再有耐性,也不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哼哼”吕雉冷笑两声。 “谁要你救我?河水不过膝,我便是掉下去也伤不了,死不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着我,只是为了想方设法占我便宜吗?” 刘季被噎得满脸尴尬,他愤慨道:“你偷听我们几个男人谈话,我见你是个女人,便不追究。这野外廖无人烟,我是担心你的性命安危,才悄悄护送你。没想到你堂堂大户人家的千金,脑子里尽是些污秽之事。我刘季虽然半生一事无成,亦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容你这等无知蠢妇诽谤侮辱!” 他越说越强硬,拉着吕雉的手道:“今日你我之间若不说清楚,我便不能放你!” 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凿凿有据,倒是把吕雉困惑住了。 她面色沉静,心里却慌乱如麻。刚才那个流氓和现在这个君子,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刘季?待感觉到刘季的手正在自己的腰间恣意使劲,她便恍然悟彻了。 能把谎话说得像真话,把真话说得像公理,这不就是当年在她们吕家迁居沛县的贺宴上,那个身无分文却大言不惭贺钱万,厚颜蹭酒席又狎侮诸客的刘季么? 吕雉咬着牙呼道:“你这个流氓无赖,快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人了!” 刘季又一次感到意外,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喊人又如何?姑娘想喊,不妨喊得大声点,好叫这十里八乡的父老都来给咱们评评理,说道说道。”他搭在吕雉细腰上的手故意慢悠悠乌龟爬似的往下挪了一寸。 嘿嘿,也不打听打听,他刘季这辈子何曾怕过女人! 他这一动,引得吕雉身子一震,本能地向前挺了挺~胸。如此,他们孤男寡女二人贴身偎依,面面相对,彼此间鼻息可闻,倒是过分亲密了。 作为一个活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身为“过来人”的吕雉,并未显得太惊恐不安。这人毕竟是她前世结发二十年的夫君。只是望着眼前这似是而非的脸、流波似媚的眼,她心内焦灼,一时便被怔住了。 前世,在他死后,她独活了十五年。此前,他是大汉朝开国皇帝,她是他的皇后。后宫中,他们每月都能见面。但每次见面,紧依在他身怀里的都是他宠爱的美姬。隔着身份座次,隔着帝冕皇冠,她虽贵为国母,却瞧不清楚自家夫君的真确面容。 更早前,他四处征战,数次浮浮沉沉,身边亦不缺女人。而她作为他的正妻,先是因他受牢狱之苦,后又为他质身楚营,长达八年,两人一面未见,就连做梦,她也记不起他的模样。 唯有初嫁时,简陋寒酸的茅屋内,红烛高照,刘季拉着她的手,呆看着她,喜不自胜。前世茫茫,夫妻二十载,像这样四目相视的静谧二人时光,她能记起的仅这一次。 比起无数的悲痛记忆,那隐藏在假象中的零星美好,才最噬人心骨。 吕雉慌不择路,甩手朝刘季的脸部挥去,刘季急速躲过后,她又一脚揣向他的下~身。刘季大惊之下只能闪避,连连急退数步,双脚才重重落在湿地里。 他是真怒了,立即就要发火,却忽然对上吕雉发红的眼圈和坚忍愤恨的眼神,才起的火竟悄无声息地灭了。他心里叹息:“这个女人实在太奇怪,神神颠颠的。算了,正事要紧,还是不要去招惹她的好。” 他这一想便干脆爽快地告辞:“既然姑娘不需要在下护送,那我即刻就走。” 吕雉也不表态,只面无表情地扭身踏着石头继续过河。刘季自嘲地摇摇头,也扭头大步离去。 过了河,吕雉停下脚步,悄悄回身望去,隐忍的眼泪夹杂着无人知晓的心酸顺着脸颊落下来。 “刘季,你我一世夫妻,怎至如此?” 然而,对面河岸空无一人,只有微弱的风声和连绵的蒲苇回应她的自言自语。 吕雉回到家时,父亲和两个哥哥已经回来了。家里忙成一片,乱成一片,几个孩子围着刚从车上卸下来的货物,叽叽喳喳,兴奋不已。吕雉最先见到的便是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嬉闹的二哥吕释之。 “二哥”吕雉深情地唤了一声。 吕释之一边和孩子们打闹,一边回过头很平常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娥姁,我给你们带的胭脂水粉都让吕媭拿走了。你赶紧过去看看,别让她一人独占了。” 吕雉笑着答应,穿过庭院便看到大哥吕泽在检查吕产的功夫。吕产聚精会神地比划着,一招一式都极为认真,显然是怕被父亲责骂。吕雉走过去,轻声地叫了声“大哥”,吕泽疼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走到里屋,吕雉听到父亲和母亲亲热交谈的声音。她疾步走进去,果然看到慈父吕公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前世,吕公是在她被俘到楚营做人质的那一年去世的。而她一直到一年后被项羽放回刘季身边时,才得知这个噩耗。如今重生,看着父亲、大哥、二哥还有母亲、妹妹、两个嫂嫂和侄儿们都安在,一家子圆圆满满,其乐融融,她又怎能不欣喜! 内心里热流涌动,她朝吕公亲热地唤了一声爹爹,便哽咽住,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看看,你看看,娥姁又在掉眼泪了。”吕媪摇头叹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