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时候总是很羡慕八姐姐,能够逃离此地去往云邕关外。
后来再长大些,除太学院课程外,她也到了可以练习骑射的年纪。可惜这许多年过去,虽说冬日少病,体魄强健,甚至长得比其余姐妹都要高挑许多,但所谓“武学造诣”却根本无有半分突破。
也是直到那时重昭方才明白,她所羡慕的自由,亦是八姐姐用数年艰辛与无数伤痕所换。
世间众生百态,各有各的缘法去处,不是谁都可以得偿所愿。
人活一世,不该总盯着自己不曾得到什么,进而固步自封,作茧自缚。
她想要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看看,代替母妃完成未尽之心愿,亦如欧阳院正多年所授:“满目河山,家国故土,是大周子民共负之责。”
既无法成为如八姐姐般巾帼英豪,那么嫁往他乡,维护两国邦交,共同抵抗渊梯,也未尝不可。
所以当宴上长孙义提出求娶议亲,众人皆默时,独重昭自请而出,生生惊住半数席间之人。
重睦看得出镇元帝有些迟疑兼犹豫,但他显然并非在意重昭远嫁之苦,而是一时想不太清楚重昭身后外戚势力如何,会否影响朝堂稳固,逼得他不得不上朝处理。
窃窃私语间,封贵妃越过贤妃与淑妃身形看向处在四妃末位坐席的方德妃,见她面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重昭此举,终是捺住开口之心,未免多管闲事。
“赐周,”镇元帝倏地出声,眼神缓缓移至重睦身前,示意内侍为她斟酒:“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依照礼制,备全嫁妆与交予库孙之赠礼即可。”
不等重睦应答,殿内某处忽地传来几声咳嗽,重睦顺势向座下看去,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欧阳院正的年岁与封老将军相近,须发尽白之间仅余几丝黑色,鹰眼如炬,立于殿中时虽悄然无声,周身已自然生出压迫之势。
“陛下,老臣以为,此举不妥。”
他抬袖行礼的动作仿佛尺量般规整标准,重睦瞧在眼底,总算明白顾衍之仪从何处而来。
“库孙虽与我朝建交许久,始终地处关外极寒处。”
欧阳院正面无表情时还勉强称得上和蔼,一旦开口牵动面上沟壑移动,顿时显得凶神恶煞,令人胆寒:“前任世子妃嫁去图鹿城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老臣不敢否认世子殿下之诚心,但如此恶劣环境,又该如何请我朝放心将公主下嫁。”
昨夜与重昭分别返回驿站后,长孙义其实已有计较,否则也不会趁镇元帝邀他入宫时请须卜哲去往重睦处打探消息。
重昭究竟心性如何,他还是得从相熟信任之人处了解才好。
性情开朗,博学多才都不难大致想象,唯独“从不偏信尊长”一条,引起长孙义注意。
他仅从两人短暂会面倒也可瞧出些端倪,只是她竟能在一向看重礼法制度的大周皇宫内表现得人尽皆知,着实出乎意料。
果不其然,重昭提起冗长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欧阳院正,扇形双眼瞬间绽开:“老师言重了。库孙地处渊梯草原边陲,靠近平城,气候干燥却不算极寒。”
她的语气平静,并非刻意与尊师相左,而是认真解释:“况且您也知道我自小锻炼骑射技艺,体魄甚好,没有那般娇惯。”
长孙义推推镜片,自觉不该让小姑娘独自挡在前方,好整以暇起身行礼道:“公主对我国颇为了解,是库孙荣幸。”
他犹豫半刻,还是迈开脚步向重昭而去,站定在她身侧面对欧阳院正:“在下亦斗胆解释数句,库孙王都图鹿城位于山崖之上,天然石壁遮挡疾风冷气,亦有绿洲伴河流而生,并不似诸位大人所想那般条件恶劣。”
听见重昭唤眼前老者为师,面对他甚至比对镇元帝情绪更加丰富时,长孙义便知此人不可怠慢,难得收敛肆意神色道:“在下既诚心求娶,自也会倾尽全力相护贵朝之女。”
重昭闻言,心底微动,略一侧首看向长孙义,忽然想起先前得知他比之广益还要年长两岁时,她本还担心会是位虬髯丛生,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但眼下仔细观察,他分明比昨夜隔着兜帽看上去更年轻些。
她将目光从长孙义身前移开,却始终不敢面对欧阳院正。
老师向来挂念她的婚事,这些年也没少替她考虑,但重昭去意坚定,未免老师伤怀才从未言说,仅有母妃知她所愿。
眼下陡然公布如此决定,虽料到老师会有所不满,可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早已无心朝堂政事的老师竟为了她挺身而出,于百官面前阐明表态。
思及此处,重昭还是率先出声道:“老师——”
只见欧阳院正抬手阻了她继续解释,对视许久,方才低声叮嘱道:“此去千里,山水迢迢。你若考虑得周全明白,老师自会支持。”
一阵酸涩倏地涌上心间,连带未曾出口之语也带上些哽咽。
垂首片刻后方才重新弯起眼角,仰首笑道:“老师放心,我绝非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