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夜色深重,夹杂寒意愈甚。宴上火烛摇曳间,又复老调重弹。
“自六公主离世后,老臣再没见过今上对何人上心,唉。”
户部尚书抚上胡须低叹摇头,不出意料得到周遭一片附和:“一连几位公主上赶着下嫁,丝毫不顾皇家颜面,简直有辱我朝尊严。”
议论声虽不算大,但重睦于敌军马蹄声中练出的耳力偏生对细微声响最为敏感,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搁在下巴上的手背微抬,遮住唇角嫌恶。
她向来不喜这些除却嘴皮子利索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朝廷蛀虫,犹记上辈子渊梯大军兵临城下时,目之所及这数位大人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收拾了家当连夜顺着运河南下避难,那会儿倒是不在意现下满口“我朝尊严”了。
缓缓收回鄙夷目光,重睦随手整理一番衣裙,趁人不备改换了个舒适姿势。
宫宴之上必得时刻注意仪态,否则旁人会议论她母妃教女不力,可也确实太累了些。
好在此刻恰逢抚北营几位将士前来敬酒,重睦总算暗自松了口气。
起身相迎时瞟见藏在众人身后的程况,只故意黑了脸,冷声斥道:“躲什么。”
程况出自齐州程氏大族,家中到如今一共出过五位丞相,七位尚书,还有十数位大小在朝官员,他却是数十代以来唯一一位武将。
自重睦首次出征始,程况便已在抚北营中与她并肩而行,至今亦是战功显赫,威名天下皆知。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又生得俊朗多情,满燕都城各大花楼向来不乏他的红颜知己,逼得程夫人妒名亦随之发酵。
平时善妒便罢,但昨日乐繁太主宴上她偏生不知好歹去招惹重睦,只叫程况苦不堪言:“末将无颜面见大将军。”
重睦并未立刻应答,侧首示意案边内侍斟满两盏酒,抬眼不掩温和笑意:“为何。”
笑面虎。
程况心底正腹诽,忽地也不知被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推搡至重睦案前,吓得他立即回身冲他们吹眉瞪眼后方才探寻般端详重睦片刻,抿唇认错:“末将管教内子无方,但求大将军责罚。”
只见重睦又叫慈衿取来几个酒盏,一一摆放就位:“喏,知你酒量不错,”她依旧保持笑意盈盈,饶是三月春风都不及她半分和煦:“以本将两盏换你五盏,此事便就此揭过。”
话音未落,旁的将士不免起哄:“五盏太少,大将军休要放过他。”
更有胆大的嚷嚷:“不对不对,新婚那日大将军躲在房内,也该罚。”
程况暗道这不长眼的坑他,抬手便扫过那小将额前:“蠢钝,新娘子不在房内还来跟你喝酒不成,罚个屁。”话毕讨好般看向重睦,不出意料被她当场反驳:“营中自有规矩,确实该罚。程将军以为如何?”
他又能如何,当是认命叹道:“末将不敢忤逆大将军。”
听闻这厢吵闹,原本在与同僚相谈的顾衍只沿着声响落定目光,恰巧看见重睦大手一挥,颇有力拔山河之气:“不必多说,以本将五盏,换你十五盏。”
话毕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袖中双手不自觉捏出青筋,顾衍疾步而至,挡下她伸向第二盏的手。
因着饮酒缘故,重睦面上隐约现出两抹不明显红晕,双眼亦不复平日清明,叫旁人看见,只道她应是不胜酒力。
殊不知抚北大将军在平城号称“海量不醉”,平素无论官衙有何宴席,哪怕弟兄们喝得东倒西歪,她始终无人能敌。
甚至回营后还想再来几坛。
顾衍握着她的手腕,先前指间裂痕比之新婚那日已然恢复许多,但因为攥着棕毛儿马缰而磨出的血痕结了痂,触及肌肤时有些轻硌。
重睦挣脱几下无果,遂尝试用另一只手去取酒盏,还未靠近桌案,已听得顾衍道:“勿要胡闹。”
险些忘了如今大将军是有驸马的人,众将士见状急忙圆场道:“对,不能胡闹。以大将军一盏换程将军十盏,快喝!”
无论如何,总是比十五盏又少了些。
程况自也不能再做推脱,只将十盏烈酒风卷残云般清扫一空,双眼通红,努力站定身形行礼告罪:“末将——”
话音未落,整个人蓦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重睦不敢大笑,眼神示意众人将程况抬走,又叮嘱慈衿去寻位御医来给他瞧瞧。
“奴婢这就去。”慈衿乐得从命,急不可待地从殿内后院抄近道而行,重睦瞧着难免失笑,认真对顾衍解释道:“母妃为她许了贺御医,开春便会成婚。”
接着又晃晃手腕:“不喝了不喝了,顾卿放手罢。”
顾衍不为所动,继续将她手腕扣在手中,眉间略带薄怒:“公主在关外便是这般与人饮酒?”
“当然不是,”重睦浑然不曾注意身旁人表情变化,提起喝酒便情绪大好:“女人气太重,本宫向来以坛会友。”
说着还不忘比划两下平城佳酿“越关山”酒坛之大,分外得意畅快:“程况和表哥一坛封顶,本宫三坛不倒。顾卿若有兴致,改日可与本宫一试。”
顾衍手上力气骤然加大,重睦吃痛,想逃却抽不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