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遥林的房间在温存的隔壁,睡意朦胧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喊曲衍的名字。 他猛然惊醒,惊醒后以为喊声来自自己思念曲衍而做的梦便又躺下。 房间里的空气冰凉,他回想起许多往事。 他总觉得曲衍对他说过“帮我照顾好温存”,他努力地去回想,却无法想出曲衍对他说这句话时的具体画面。 事实上曲衍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 温存不知睡下没有,今天她在墓地前的确是悲伤的情状,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开了灯起身,还是去看一看她才能安心。 他走出门发现隔壁的灯还亮着。 过去敲门,五彩的双玻璃门他敲半天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心里的不安又多几分。 他透过双门中间的缝隙向内探视,白亮的灯光下温存躺在床上安然沉睡,右手里却握着一个白色的药瓶。 纪遥林不及思考,飞箭一般冲进去。 他掰出她手里的药瓶,药瓶的标签上标注着总量是100片。 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附近医院,经过一通急救之后已经是凌晨。 纪遥林坐在温存的病床前,整个人像是坠入了黑暗的井底。 温存因曲衍突然离世悲伤痛苦他有所预料,但他断然没想到她的情绪会激烈到想要轻生。 曲衍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并不长,短暂的相恋、短暂的婚姻使得他误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淡薄如他人。 他总觉得她伤心一段时间就会放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及至他亲身经历方才的一幕抢救,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而他大错特错的根源是自欺欺人。 洗胃结束两个多小时之后温存睁开了眼睛。 她的上方是白亮的灯光,她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四周声音嘈杂,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胃部火烧火燎,她蜷起身子痛苦地皱着眉,好半天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移动目光,和她讲同一种语言的的人神色急切,似乎试图让她回答他些什么。 她盯着他观察了一会儿,问:“你是谁?” 一旁关切她的纪遥林一怔,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心里没底,带着不安与探究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是纪遥林。” 纪遥林——名字听着耳熟,但她记不起来。 她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纪遥林抬手看表:“莱奇时间两点二十二分。” 莱奇——又是一个她熟悉而记不得的名称。 “我在什么地方?” 纪遥林道:“莱奇的一家医院。” 她看看四周,浅绿色的病号服、刺鼻的消毒水、来来往往的蓝褐色眼睛医患,的确都是医院的元素。 她勉强找到时空感,再问:“我是谁?” 纪遥林迟疑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直到温存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的喉咙才被劈开。 “你是曲衍的太太。” 温存瞬间感到极端的疲惫。 曲衍的太太? 她在心里默念几遍答案,为什么一个简单的答案会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可控制? 她抬手放在胸口,胸膛里面是不断泛出酸泉的泉眼,泉水汩汩涌出,淹没了她的躯体。她每一个细胞在酸泉里尖叫挣扎,整体的她也攥紧胸口,疼得如万蚁齐啮。 “阿衍……阿衍……阿衍……阿衍……” 她无意识地呼唤他的名字,她原本还有一个问题没问,此刻已然不必问了。 她会在凌晨两点钟身处一家陌生的医院,就是因为她要来找阿衍。 几天前的记忆像一头满嘴鲜血的黑熊,不久前她还蛮力打败过它,此刻它知道她身体虚弱又咻咻地杀了回来。 它用凶残恶毒的眼神告诉她她再也见不到阿衍,不管是用哭的用闹的,还是有本事上天入地,见不到就是见不到,而它已经磨好了尖牙,时刻准备扑杀她,把它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恐惧地爬起来,双手抓住纪遥林:“你帮帮我,帮帮我。” 纪遥林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到!” 愧疚在他的身体里结成毒,如果不是他曲衍就不会不治身亡。 他今天才意识到他毁掉的不仅是曲衍一个人,他还毁掉了他们幸福的家庭。 温存挤出一个哀求的笑容:“就帮我一件最小最小的事情,去告诉他我生病了,他知道我生病了就会来照顾我。” 纪遥林松开手,心如刀割。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告诉他你生病了。” 没有人能帮她,她仰面倒下,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 纪遥林喊她晃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忙请了医生来查看。 医生检查过之后告知纪遥林她是受了精神方面的刺激,出于怀孕的缘故建议继续观察,不做任何处理。 纪遥林如同受到高压电击,也一动不动了。 怀孕! 医生竟然说怀孕! 他觉得天旋地转,痛苦的情绪如汹涌的波涛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如果能用他的命换回曲衍的命他可以立刻去死。 为什么当初死的那个人是曲衍不是他! 天亮了。 病房里的灯通通关掉。 护士拉开窗帘,太阳的光芒爬上温存的脸颊,刺入温存的眼睛。 多么真实的光芒,她微微喘了一口气。 纪遥林听到她发声,一步冲到她面前。 “你感觉怎样?” 温存回避地翻身向另一边。 她还是不肯相信阿衍已经离她而去。 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相信。 可是她就是找不到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她终于知道现实就是个可怕的魔鬼。 纪遥林站在她身后,先是看到她一动不动,接着听到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他试着碰触她,指尖还未触到她的病号服就已感到她在颤抖。 他退了回来。 她的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渐渐有细碎隐忍的哭泣声发出,他转到她面前,她立刻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哭泣声也变得沉闷。 因为无所不在的疼痛她的身体弯成了虾。 她捶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比死去还要痛苦几倍。 阿衍真的不在了。 不是梦,也就没有醒来那一天。 她终于来到苏格瑞,却无法带回她的爱人。 出院之后她要求去看一眼阿衍出事的那条马路,纪遥林无法拒绝。 她站在当日发生车祸的地点,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阿衍,你若魂魄有知,就和我一起回家吧。” 回程的路上她多买了一张机票,她相信阿衍听到她的心声会和她一起回家。 下了飞机,纪遥林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回去,我不想身边有人。” 从苏格瑞回来后她目光总是盯着地面,不再像以前一样去直视他的眼睛。 纪遥林道:“我曾经答应过阿衍要照顾你。” 温存道:“你已经照顾得够多了,我替他谢谢你。” 纪遥林搬出曲衍也无法接近她半步,他急道:“你怀孕了,需要人照顾。” 温存道:“我已经想起怀孕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吃安眠药。” “你确定要这个孩子吗?”纪遥林试探着问,“你还很年轻,悲痛过去之后你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你会拥有更美好的将来,你其实可以考虑放弃这个孩子,不用顾忌外人的看法。” 温存道:“阿衍说你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世,迄今为止,你的人生重新开始了吗?” 纪遥林沉默。 父母的离世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既不想重新开始,也不需要更美好的将来。 “我明白了,我以后都不会再问你这个问题。” 温存向他鞠一躬:“很感激你这些日子的陪伴与照顾,阿衍天上有知也会庆幸他拥有你这么好的朋友。” 纪遥林羞愧得无地自容,幸而她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地面。 他听出她言下的告别之意,道:“我的行李还在你家里,里面放着的都是阿衍的衣服和书籍。” “谢谢。” 她点下头,泪水便不受控制地跌落。 她没有继续逗留在外面世界的力量,转身离开。 因为身体虚弱,她每一步走得都很慢。 纪遥林站在身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即使身处熙攘的人群,她也仿佛一人在夜幕下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