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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矛盾  临近过年,我才跟景瑞约上时间去看他妈妈,一路上我们喋喋不休争论贫富差距的事,其实我也就是想借这争论发泄我对他一直以来的不满。  他说:“富裕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是社会资源的合理分配,资源分配从来不是固定守成恒久未变的,自古以来,多少官商聚集财富,个人挥霍也好,延绵子嗣也好,相对的,也将财富利用重新分配,这样社会才能在少数权利与财富聚集者手中推进前进,在古代别说普通老百姓了,连皇帝都要敛财呢。  “而贫穷落后欠发达欠发展地区或国家,总是有些历史或现实的原因的,而这又牵扯到人性的问题了,你想啊,一个人一辈子住在深山老林里,没有见识过大城市的花花世界,他肯定不知何为穷何为富,所以作为管理者,说愚民政策也好说闭目塞耳也好,引导富裕者的无私和贫穷者的无知,这都是双向的,如果你以后做到了我这个级别,我是指工作上的,相信你会更理解这句话。”  景瑞说话总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我希望他把我当作同龄人看待,也最害怕他毫不掩饰地坦诚内心,让我看到他一身的锋芒和冷刺。  他今天穿一件浅灰色的大衣,里面是毛衣,休闲搭配,戴着欧米伽的腕表,头发没有用发胶,有种刚洗晒干的蓬松和懒散,下巴的胡茬依旧清理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炫耀着每一个近乎完美的细节,就像随时能展览的一幅作品。  我穿着一双短靴,正在踢一堆落叶,头发挡在额前晃来晃去,我看自己的影子像一条跳跃的鱼。  景瑞停好车过来,笑着,好像是很自然地他把手落在我肩上。我身体僵硬了一下,脚步却迈不开,他似乎没发觉继续往前走。  “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喜欢可以做什么事。对于我,喜欢只是站在对方身后把自己萎缩成一个影子般默默对方就好。  我们经看护带领去到他妈妈处,她仍在阳光下打牌,似乎赢了不少,心情愉悦的样子。看到我们,对我一笑,似乎景瑞是不存在的。  我蹲下来,看着她打牌说:“阿姨,景瑞来了。”  景瑞跟上来,似乎也在看着她手里的牌说:“妈,我来看你了。”  她装作没听到,继续打了几张牌,打乱了,被对手抓了个正着,她假意生气,丢了牌跟她的牌友们说:“不来了不来了,今天赢很多了,再赢你们明天不陪我打了。”  我笑笑,老太太的爽约话都说得这么新颖脱俗。  “阿姨上次我给你带的面霜试了没有,我又带了一瓶,我妈妈说是要两瓶一起用才有效的。”  她一看我手上的瓶子,嫌弃地说:“怪不得,我涂了黏糊糊的。”  她打趣的模样真是可爱,我们不禁听乐了。她说:“推我回房间吧。”我依言。往回走时我把跟景瑞一起来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因为之前我发现我每次跟她说话时她看似充耳不闻毫不在意,但其实都在认真倾听,她的心里跟一般老年人一样,渴望关切渴望被关注。  景瑞像她。  他一声不吭跟在身后,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时轻时重。  一直到她房间,她才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去倒水喝。有一次我很讶异就问她既然能走干嘛还坐轮椅,让别人推得这么累。我只记得她当时瞪了我一眼。很久之后我才知晓她这种心理,她站着只那么一点点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但是坐在轮椅上别人不得不弯下腰或者蹲下才能跟她说话,其实是个很傲气的老太太呢。  景瑞远远站在门口,一直盯着房间里的我们看。那神情麻木不仁好像任凭眼前一切斗转星移,我登时想,少年时的景瑞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形态,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站姿,看着他父母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我招呼他过来替他妈妈捏肩膀,我指指手上的热水壶。跟老太太打好招呼之后我才离开房间,留下他们母子俩。  我特意在打水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随手摘树上的枯叶,沿着小小的石头路走着,风很冷冽,我裹得自己严严实实。  阳光啊阳光,你要照射得猛烈一些,把每个人的内心都照亮,照得通透。  待我回到房间,景瑞和他妈妈依旧维持着刚才的样子,好像我并不曾离开那半刻钟。我和景瑞坐在窗前矮矮的凳子上,他看着我泡茶,房间并不大光线却很好,他妈妈斜在床上看报纸,窗外很小的风却有大片的林子传达着声音,我们三人就这样静静的,在时光里不慌不忙。  离开的时候我问景瑞过年要不要来看她,景瑞垂着头不答。  不能妨碍晚辈的生活啊,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啊,在疗养院这么多老人都是被子女送过来的,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多些时间和晚辈在一起啊,总是那么地矛盾。  景瑞说:“时间还早,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说我要回家陪妈妈。  “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去你家蹭饭。”他狡黠一笑,只是脸有忧色。    他把车开到江边,这里都快成我们的老地方了。  我说我能待在车里吗。他撇嘴角,那样是什么意思,他不想与我说无关的话。我不过想是隐没自己,不想与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也不想强制参与到别人的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和悲伤。  景瑞靠在栏杆上,我看着他抽了三支烟。我打开他的储物柜,几张超市票据,一只笔,精装盒子还有一只女士戒指,两张照片。我从后座翻出他的围巾,裹在自己脖子上。然后下车。  他呼出的烟无法凝结,瞬间被风吹散了,我哈哈地在吐白气,调皮玩耍。  风声可以抵住我们的心跳声吗。我试图让自己像沙一样融进空气,被吹得远远的,不再聚集,难以成形。  他看着我说:“你不是怕冷吗?”  “你不是等着我听你说话吗?”我揣着糊涂装聪明。  他笑了笑,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也只是想暂时掩饰,人的表情时常出卖内心,更何况景瑞还是这么一个有年纪有面具的男人。  他说:“每次我跟林姗说起我的童年,她总是轻蔑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都有不开心,为什么我总是过不去。一个没有经历过的切身体会过的人只能以那种残忍的方式面对我的伤痛,我有时候很想问问我妈,她知不知道我有多痛,痛到我曾以为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世界末日般的恐怖痛楚。  “我时常弯下腰,以为自己能够宣泄,我想让自己的情绪找到缺口。  “我那时跟你说过我的家事,其实我只说了一半,我爸爸曾经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改革大潮中占了点小小便宜,家里发迹很快。他与我妈是大学同学,我妈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我爸越有钱她却是冷言冷语,渐渐他们变成一个不顾家一个发疯这样的状态。她有一次拿了家里的半数家产去赌博结果全输光了,她只是恨爸爸不能陪她不够爱她。  “她曾不止一次想把我杀了,因为她觉得我是牵制他们感情的最大障碍。事实上我爸在那时已不止有我一个孩子了。男人一旦想离婚什么事都可以成为借口,我爸的忍耐到了极限,我妈更是与他恶言相向,终于有一天我爸忍无可忍把她赶出了家。  “那时我上寄宿学校,在这件事未发生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只是一种平淡看着事态发生的状态,而且我还戴着眼镜就是那种反应慢半拍的学生。突然周围的一切都支离破碎,我才意识到我生活的巨大欠缺。阿婆去世的那个冬天,我正读高三,我妈被我爸支配得无影无踪,家里出现了我不认识的女人小孩,我只躲在自己的房间,说不了一句话,无法对任一事物作出反应。  “于是我开始逃学,离家,我盲目混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我爸说如果我跟我妈学,他会毫不犹豫对待我如同我妈,如果我能好好念书他至少还认我这个儿子。  “我想并不能把这件事完全归咎于他,只是他忘了,如果我能原谅他我定是在已原谅我妈的前提下的。  “我拿着他的钱继续上学,直到高考结束那一刻,我才终于让自己流泪。我要永远离开那个伤心之地,断绝一切家庭关系,我对爸爸说。他没有反对,并告诉我我妈在戒毒所,当时才四十出头的她因为吸毒已不成人形,我看到她时她也几乎认不出我。”  说这话的间隙,他又抽了一根烟,已经是第四根了。  他继续往下说:“纪文一直觉得我接近林姗是有目的的,其实他没有猜错,我想从那个腐烂的伤口爬出来,而纪文和林姗是这么好的臂膀。但那时我几乎像一个活死人只会上课看书然后画图,林姗自不会看上我,于是我不得不利用了纪文。  “我不能与任何人承认这件事,哪怕是林姗最后苦苦逼我我也不能说出。  “有一年我曾打算与纪文合伙开公司,但那时老妈突然病危,我不得不背弃了合作。  “我和林姗十年了,就在年初她跟我说她怀孕了,我很高兴,我们差一点就要结婚了,可是后来我发现那孩子不是我的,那时候我没有恨也没有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因为是我啊,所以这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一点都不意外,我还在想还有比这更离谱更狗血的事情么,林姗不愿意说出实情也不愿意面对我干脆出国一走了之。  “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纪文为什么总是不太友好对我,他不知道真相,他们都是好人,知道真相并不能比不知道真相好,如果我能隐瞒我定隐瞒一世。所有与你说的事,都是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黄桔玲,你也定这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