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日,她听人说皇帝要来泰山封禅了。 她还是从大雁那第一次听到皇帝这个词的。 她听到时,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仙鹤解释说,皇帝就是秦王,他在统一天下之后,便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自此自称皇帝。 他可真自负,她想。 自从知道皇帝要来,她每日都翘首以盼,她现在特别好奇这个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 皇帝驾临的那天,黑压压的队伍绵延不绝。山上插满了黑龙旗帜,被山风吹着猎猎作响。 她一大早便站在山脚下伸长了脖子向外看。 只消一眼,她便认出了谁是皇帝,并不是因为他被人拱卫着簇拥着,而是她竟然看到了盘亘在他身上的龙气。 龙——天地之子,可统御万物。她……她顿觉膝盖一软,差点扑通一下跪下去。 她跟在他身后飘着,起初离得还有些距离。 后来发现越靠近他,那龙气越浩瀚,盈润在她周身,舒服的不得了,连身体都不那么透明了。 她仗着他看不到、感觉不到自己,来来回回从他身体穿过,乐此不疲。 每次穿过他身体的那一瞬,都觉得有强大的龙气,顺着心脏处,注入她的身体。 她就这样随他们登上了山顶。 他缓缓走到山崖边一块巨石上,那块巨石正是她曾站过的地方。他身上穿的袀玄的冕服,宽大的衣摆袖袍灌满山风,猎猎作响,他凝视着远方,墨色的眼眸幽暗深沉,他不言不语看了很久很久。 她不解,他在看什么? 这里的风景有这么好看吗? 她忍不住腾空飘到他对面,凑近观看他的眼眸。 那一刻,她觉得她好像从中看到了山河宇宙。 直到有一个叫李斯的大臣提醒他,他才回神与众臣一同祭了天地,立了石碑。 下山的时候,原本晴空万里的泰山上空却忽然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韩婉已经见怪不怪,此处风雨雷电本就变换不定。 一众臣却都大惊失色,唯独他镇定自若。哪怕那雷声近的似乎下一刻就在他们头顶炸开,他也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好佩服她,记得她刚有灵识的时候,山雷每每炸开,她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故而还经常被青蛇嘲笑。 他竟一点都不怕。 行到半山腰处,大雨瓢泼而下。几乎看不清山路,本就艰险的山道也变得及其湿滑。 有大臣差点摔下去,却被他迅敏的拉住。 “陛下,那边缓坡上有颗树,我们暂且在那处避一下。” 她顺着说话那人得视线望去,却觉得有些熟悉,眯着眼一看。 呀,那不就是她的本体吗? 她赶紧飘回自己的本体,刚刚雨点一滴一滴得穿过她的身体,打的她有些难受。 众人在她的树干下避雨,虽说雨透过松枝还会淋到身上,但已经好了很多。 他浑身已经湿透,衣服湿答答的粘在他身上,头上戴的通天冠也被他刚刚嫌碍事取了下来扔掉了。发丝里的水顺着脸颊一股一股的往下冒,甚至睫毛伤都挂了水珠,看起来狼狈极了。 可是纵使如此,也无损于他身上的威仪和气势。 她觉得自己刚刚吸收了他那么多龙气,她有必要报答他。 于是她悄悄的把枝叶悄悄的往他头顶上聚拢了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隐匿在她松枝后的青蛇见状,冷哼了一下。 “陛……陛下,奴……奴婢没有眼花吧?这松枝竟……竟在把树叶聚拢在您头顶上。” 她骤然停住。 哎呀!被人看到了。 “陛下,臣也觉得臣这处的枝叶真的有些稀疏了呢。” “臣也有这样的感觉……” “臣也有……” …… 却见他抬头看向头顶,他上方的松枝浓密的犹如伞盖。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正在想着是不是要不留痕迹的撤回原样。 他却低下头,未置一雨。 良久,风雨停歇,雨后初霁。 有彩虹架在东方的山腰处。 众人起步,她目送他们离去。却不料他忽然回头。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一样,不有自主的抖动了一下松针。 只听他道“此松生的倒很是挺拔秀直!” 韩婉不由得意的摇晃着躯干。 那是自然,她是着泰山之上最好看的。 只听他又道“你今日护驾有功,朕便赐你‘五大夫’之爵。” 他解下腰间佩戴的龙纹玉佩,随手抛出,那玉佩稳稳挂在松枝上。 “便以此为印信。” 他话音刚落,韩婉便觉一股浩瀚强大的龙气突然注入她的体内,开始游走周身。 躯干开始发热发烫,仿佛身处烈火之中,尤其是左胸之处更是灼痛难耐。 “好痛……” “痛……” “公主,公主” 感觉有人在耳边轻轻的唤自己,她轻轻颤动了睫毛,缓缓的睁开眼睛。 入目,是湖蓝色的织锦帘帐。 香兰宫? 她怎么会在这? 她……她不是应该在泰山上吗? 左胸处的疼让她渐渐清醒过来过来。 原来那只是个梦,只不过那个梦竟如此真实,真实到山中雨后湿清润新的空气袭上皮肤的触感、烈火焚身般的灼痛都历历可感。 有光投了过来,她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 “小荷?”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的厉害。 小荷一脸惊喜到呆住的表情,半响才反应过来,猛然向外喊道:“公……公主,醒啦!快去通知大王!” 回过头来,看着韩婉,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下掉。 ”公主,您……您都昏睡了五天了,奴婢……奴婢差点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韩婉抿唇轻笑“小荷,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公主……”小荷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急促得脚步声。 二人抬头看去,来人着一身黑色冕服,头戴通天冠,从门口急急的走了进来。 见两人望着他,他才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的向榻前走去,沉声道:“你们都先下去,把御医叫过来。”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榻上的人。 他坐在榻上,伸出手却是微微的发颤,喉结滚动,许久,才道“……你醒了?” 韩婉轻轻眨眼,道“阿政,我……我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榻上的女人脸上毫无血色,极近透明。不过好在几天来一直紧闭的眼眸,终于睁了开来。 嬴政从未觉得她的眸光如此灵动,似乎让他的心也似乎跟着活起来。不去想这几日他内心的恐慌和死寂。 “你说,寡人答应你。” 他想,哪怕……哪怕此时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法为她摘下的。 的女人脸上清灰,眼睛紧闭 “阿政,你能不能将你的朝冠取下来,这玉珠晃的我难受。” 嬴政:“……” 见他绷着一张脸去唤宫人为他取朝冠。韩婉抿唇偷偷笑了,想到她以为自己要死时,说的那番话,饶是她再厚脸皮,也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不过,她竟然还活着,这真是出乎她的预料。 韩婉当然不希望自己死去,只是那箭矢虽未射中她的心脏,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来说,足以致命。 可是她竟然挺了过来,她果然福大命大。 这边韩婉还在自我骄傲时,嬴政却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是御医夏无且。 “御医来了,先让他看看,可好?” 他的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珍重和轻柔,如羽毛拂过韩婉的心,让她不由为之一颤。 “好”韩婉乖巧道。 一直低眉垂首立在下面的夏无且上前为她把了脉。 良久,松了口气,起身回禀道“大王,夫人已熬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只要好好休养,定无大碍。” “甚好!甚好!” 嬴政一连说了两个甚好,转首望着她。 他脸上虽无明显的笑意,但韩婉看的出来,他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休养的她就如同一个彻底的残废一样,一天下来就是在床上不得动弹。 但是,韩婉发现还是有很大的好处的,因为一下午下来,她发现嬴政对她竟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妥帖,几乎让韩婉有一种被视作珍宝捧在手心的感觉。 亲手帮她换药,喂她吃晚饭,甚至还抱她去出恭,连奏书都让人送到香兰宫批。 韩婉简直开心到爆,早知道受个伤就让他对自己这么好,她应该早点受伤的。 晚上的时候,韩婉这些天睡多了,有些睡不着。 她瞅了眼身旁离自己半臂远平躺着的嬴政,见他似乎睡着了,于是小心翼翼的往他身边挪了挪。 他其实本不愿和她躺在一张榻上的,他说怕压着她的伤口。但韩婉怎么会倚,假装留了两滴泪,哭唧唧的抱怨说他是嫌弃她这个病人会打扰到他,他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就投降了。 他对自己眼泪的抵抗力似乎下降了不少,嘻嘻。 “你不要动!”嬴政发现她的小动作,不赞同的皱眉道。 韩婉侧着头可怜兮兮看着他,她现在不能侧身。 “阿政,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阿政,你离我太远了!” “阿政,那天我们是怎么从那些刺客手里逃出来的呀?” 静谧寝殿内响起一声轻轻地叹气声,嬴政侧过身,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有无奈有纵容。 “寡人正要睡着。” “近了,会碰到你的伤口。” “救兵来了” 嗯? 韩婉眨眨眼,好半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一一回应她刚刚的话。 韩婉咧嘴笑了“阿政,你真可爱。” “对了,阿政,幕后的主谋抓到了吗?” 嬴政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垂眸道“嗯,已抓到。” “是谁呀?” “……韩非” “韩非?”韩婉吃惊的想要侧身,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嘶”的一声。 嬴政又急又怒,迅速地起身,将她扶平躺好“谁让你动了?” 说完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凶,不由又放轻了语气“可有不适?寡人令人去请御医。” “阿政……”韩婉拉了拉他的衣摆,“我没事的,我只是……只是太惊讶了。” 虽说上一世韩非也被下狱,但是并不是因为行刺秦王,而是因为泄露军情。 是不是因为她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 想到那日她一时冲动让他代为转达那些话的请求,他虽错愕却温和有礼的应下,但没有想到心里却已经算计好了行刺之事。 韩婉多少有些失望。 可是更多地还是惋惜,惋惜他抱残守旧,一身经纬之才却被白白荒废。 嬴政见她心思重重却不像有事的样子,这才慢慢躺下。 韩非的确是个不世的奇才,一直以来他虽心向韩国,但他也对他极为容忍,只望有一天他能真正的为秦所用。 可这次出乎他的意外,他没有想到铁板一块的秦国竟还潜藏着他国杀手;他也没有想到韩非竟如此忠于韩国,不惜孤注一掷;他更没有想到眼前的女人为他挡下了致命一箭。 这几日,朝内争论不断,为此次行刺之事,一众老臣皆吵吵囔囔着要杀了韩非。 韩非这样的人,若不能为秦所用,必定要杀之。 李斯昨日劝谏之言,言犹在耳,他又岂会不知。 只是,终究有些惋惜。 “寡人已将他下了大狱,群臣皆上书请求处死韩非,你……可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嬴政突然想知道面前女人的想法,她和韩非同为王室宗族,韩非这样做无疑为了韩国。那她呢?当真能眼睁睁的看着韩非死去吗? 又或者说韩非害的她差点死去,她不想报仇吗? “唉……”却听身旁女子重重叹了口气,还略显清白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惆怅。 “我只是有些惋惜!” “惋惜?”嬴政惊讶。 “是啊,他那么有才能,就这么死了真可惜。” “阿政,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吧?” 嬴政垂眸,犹记得当时读到韩非的著作时,他内心甚是钦佩。为了请他来辅佐秦国,他不惜兵出韩国,威胁韩王交出韩非。 可惜,他嬴政有意做他韩非的伯乐,而他韩非显然无意做他秦国的千里马。 “寡人虽遗憾,但他若最终不能为我大秦所用,寡人也绝不会让他为他国所得。” 他这句话透着的森然无情,让韩婉都为之一震。 她突然想到上一世韩非死于大狱,结局或许早已注定。 她无法去改变,也不打算去改变。 许是月亮隐进了云层,殿内渐渐变得黑暗。 韩婉不安的唤了声“阿政” 放于身侧的手被人紧紧握住,带着灼灼的热意。 “寡人在……” 黑暗中韩婉看不见他的神色,但心突然就安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