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迎出来两个梳着双髫穿着浅绿比甲的丫头,笑吟吟的将窈娘馋了进去,一个将她安置在一张官帽椅上,一个端着托盘,奉上一杯滚滚的热茶来。
“凝碧/莹朱,见过这位小大姐儿。”
两个丫头笑盈盈的屈膝向窈娘福了一福。
窈娘忙起身,行了个平礼。
莹朱抱着茶盘退了下去,给两位衙役也奉了一杯茶,三人站在角落里,嘟嘟姑姑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这厢凝碧在窈娘身侧坐了,指着茶杯道:“请小大姐儿先喝杯茶,安安神。”
窈娘谢了一谢,欠身道:“多谢姑娘,奴家夫姓潘。”
凝碧点了点头,笑道:“那奴婢就唤您一声潘娘子,不知可否?“
窈娘忙点头:“随姑娘方便就是了。”
凝碧见窈娘喝光了茶,执着壶又给她续了一杯,面上仍旧是一团和气的模样:“奴家在这里,是要与潘娘子讲讲,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娘子节哀。这人去了之后,精神就幻灭了,只留下个身躯,凭供亲人哀悼,但他自己个儿,多半是不知的。而且这人去了之后,身体留在世间,却不能与他生时一般,会产生诸多变化,譬如面色发青、腹腔发胀、皮肤涨水......凡此种种,人皆有之,还望娘子见了不要惊慌,也别太过伤心......”
窈娘这才明白,这个清幽的如别宅一般的小院儿,其实是专门用来存放尸体的。
除了苦笑,窈娘再摆不出别的表情来。
凝碧似是见惯了这些来认领尸身的亲眷愁眉苦脸的表情,也不在意,将她要交待的话说了个清楚,仍旧是温和的笑问:“潘娘子可还有别的话要问奴婢?”
窈娘喝了手里的茶,摇了摇头。
那边莹朱见凝碧陪着窈娘起身,忙随着两位差役一同走了过来。
莹朱一双盈盈美目,望着窈娘,盛满了同情。
两位差役就要带窈娘往后堂去。
莹朱将手里的茶盘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虚扶着窈娘的手臂笑道:“我随两位大哥陪这位娘子下去吧!”
差役们似是对莹朱的柔善习以为常,笑着点了点头,引着她们二人穿过正厅,绕过一道青山朗月的丝绢屏风,行至一道门前。
高个儿差役从腰间摸了一柄长钥匙出来,将一道大锁打开,一个在窈娘前,一个在莹朱后,带着她们二人往地下室走。
狭窄的台阶仅能一人通过,里面黑洞洞的,呼呼的往外冒凉气,唯有墙壁之上微微的透出点光来,看着有几分生气。
有凛冽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但又微微不同。
每行至有光处,味道就会强烈几分。
窈娘瞥眼去瞧,只见每隔十步,墙上都挖了凹槽,里面亮着光,外面罩着一层蒙皮,朦朦胧胧,模糊的一团亮光。
里面的味道很熟悉,昨天晚上才闻过,燃得是松香油。
莹朱侧扶着窈娘,悄声嘱咐她:“娘子小心些,这台阶上有冰,滑脚。”
本是轻轻的叮嘱,在冰室里回荡了几折,影影绰绰的,倒有些骇人。
走在前面的差役见窈娘面露异色,回头笑道:“潘娘子别慌。我刚来这里当差的时候,也是怕得紧,呆的时间长了,倒也做出了几分意趣儿来。”
窈娘心里感激他们的体贴,硬扯出个笑容点头,随着他步下约莫五六十级台阶,只见来往左右四条回廊,脚下是石砖,身边是石墙,再加上灯光昏暗,倒像是掏出的走兽洞府一般。
凉气越来越盛,直透骨髓,莹朱见窈娘颤抖,将她挽得更紧了些,一双温暖的手牢牢将她握着。
四条石洞,俱是黑黢黢的,里面偶尔透出些墙上小灯微弱的光芒,愈发显得幽微难测。
差役打头领着他们拐进了左手侧的一条,开了迎面第一间的门。
并排四张石床,其中两张上面摆着整块和床一样大小的冰,冰上两张草席,草席上又两层油纸。
对着门口的冰上,卧着位妙龄少女。
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在身侧,蛾眉芊芊,睫毛纤纤,鼻似玉琢,唇若樱瓣,眉间一抹胭脂渍,双颊犹带花钿香。虽然鹅蛋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但却对观者追忆她生前的绝世美貌无半点妨碍。
正是花魁娘子,杜阮阮。
此刻她华衣美服的躺在冰上,如果不看她胸口上插着的那一支点翠东珠金簪,还当她是睡着在了玉床上。
众人见这等美人香消玉殒,还是如此惨烈的死法,都有些不忍,不免多瞧上两眼。
唯有窈娘,一双眼睛粘住了一般,直勾勾的盯着最里面的那张床。
那件衣裳,是她洗过再洗,补过再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件衣裳。
那块玉珮,是她亲手打了同心结,第一次为夫婿更衣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给他挂在腰间的信物。
那双官靴,是她一针一线,每天夜里哄了润哥儿睡下,还要再点灯熬油,足足做了一个月,才赶出来的鞋子。
那个男人,是她原准备厮守一生的夫君......
莹朱从没有见过这样冷静的寡妇,稳稳当当的走到自己丈夫的尸首前,也不哭也不闹,呆呆的,就像对着个活人似的,蹲下身子,帮他整理凌乱了的衣衫。
潘旭散着头发躺在冰床上,双眼紧合,微抿着嘴,像是有些发怒的模样。
窈娘仔细想了想,她从没见过丈夫这样的表情。
他永远都是笑着的,温润的笑,和蔼的笑,开心的笑,幸福的笑,尴尬的笑,促狭的笑,沮丧的笑......
窈娘这才忆起,这个男人,从娶自己过门的那一刻起,就从来都不舍得摆一张冷脸给自己瞧!
莞尔一笑,窈娘伸手摸了摸潘旭的头发,寒潭一般,彻骨的凉。
“他是怎么死的?”
差役忙作答:“是从后面被人捅了一刀。”
窈娘握着丈夫冰凉的手。
“我能看看么?”
差役有些为难,莹朱替窈娘说好话:“几位大哥就当行行好罢!”
两个差役也觉得窈娘十分可怜,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扳着潘旭的肩,扶着他坐了起来一样。
背后的伤口露了出来,不大,是个扁平的血洞,血渍已经干涸,粘连着潘旭身上蓝色的校尉服饰,上面还结着一层血色冰霜。
泪珠儿从窈娘脸上滑下来,一道水渍马上就结成冰,僵在面上。
只是看着,都可以想象,是有多痛。
这样的宽度,大约是个匕首吧?
顺着肩胛下面的骨缝捅了进去,本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偏还将刀在人身子里绞了绞,活活弄出一个洞来。
到底是什么人,会这样残忍?
害了人的性命不算完,还要将人扔到那样腌臜地方,毁了人半生的清誉。
外面突然传来纷纷扰扰的脚步声,隐隐的,还有男子斥责的声音,两个小差役面色一慌,忙将潘旭的尸首小心翼翼的摆回原处,仍旧和原本油纸上的那个血痕对应......
大门一开,猛地灌进一股阴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