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无味,双眼迷离,窈娘脚踩着棉花一般,随着两位大理寺的公差到了堂上。
青天大老爷黑红面皮,头戴双翼乌纱帽,身着大红银蟒袍,端端肃肃的一张五方面孔,紧抿着嘴唇,一拍惊堂木,瞪着眼睛问:“堂下妇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乍闻丈夫殁身的噩耗,窈娘一时心乱如麻,又是死在那么个上不得台盘的所在,窈娘又是疑惑又是气恼,神魂颠倒里,只牢牢记得把孩子托付给吴大嫂,就懵懵懂懂地随着几位差爷进了大理寺衙门,仍旧是一副恍然不知春秋的模样,哪里晓得,自己是该站还是该坐,该跪还是该卧。
押解窈娘来的小评事是个惯会讨好卖乖的,一见寺卿大人瞪圆了眼睛,一副门神模样,忙朝着大人讨好的打了个千儿,蹑手蹑脚的走到窈娘身边,一把将她按在地上,嘴里怒喝:“大胆民妇,堂上焉得无礼?”
窈娘被吓得一个哆嗦,瑟缩着跪在地上,抬了头,无助的往四周寻了一圈儿。
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
寺卿大人眉头皱得更紧,脸色由红转黑。
那小评事一时得意,站在窈娘身后,摇头晃脑的往四周顾了一顾。
瞧瞧!
这才是做人下属的典范!
一众同僚望着他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混账东西!“
正当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寺卿大人迎头一句怒喝,将那小评事吓了个机灵,脸上仍是欢庆的表情,眼睛里已经变成了惶恐,一时呆在当地,手足无措了半晌,说不出的滑稽。
跪在地上,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众人刚才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不是嫉妒,而是同情。
众人皆在心中暗暗庆幸。
妈妈呀!
混小子平时看起来猴儿精猴儿精的,怎么专干这种拿着大棍子往寺卿大人心窝子里挑的事儿啊!
这大理寺卿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咱们冯大人是在金銮殿上喝多了酒,一时气恼,将张太傅的酒桌给掀了,所以才从御史台那么块风水宝地落到大理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的?
殿上天子训冯大人的,就是“焉得无礼”这四个字,都传遍大街小巷了。
外头茶楼里,四个大子儿能听八十遍,连妇孺骂自家的混小子,都变成了“焉得无礼”!
冯大人眉毛眼睛一瞪,活阎王一般,小评事被吓得双腿酸软,泥一样摊在地上,连跪都跪不直溜,被几个衙役拖了下去。
窈娘又变成了孤身一个,跪在当堂。
有了这么一节,冯大人却不好再端着官架子,特意柔和了声调,吩咐堂下众人:“去给这妇人倒杯水喝罢!”
冯大人的嗓子,那原是金銮殿上洪钟一般的存在,戒尺一般的律条,此刻特意扭捏着想要营造出几分温润的假象来,叫众人仿佛在七月的正阳天里猛地从背后吹过一股阴风。
从脚底心凉到了天灵盖。
众人都想趁着这个机会遁了,唯有站在门口的大理寺右寺承,最是敏捷,脚底抹了油一般,呲溜一下钻了出去,看得众人俱是恨得牙根发痒。
窈娘千恩万谢的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心下稍定,将杯子还与那眉目清秀的寺承大人,跪在地下,答青天大老爷的话。
“堂下妇人,报上姓名、年龄、籍贯来。”
窈娘垂着眉眼,恭恭敬敬的答:“回大人的话,民妇金氏,年二十又一,京城人士,启元二十一年,嫁与潘旭为妻,育一子,年四岁,小字润儿......”
冯大人捏着窈娘的户籍文牒,一边看,一边听窈娘答话。
待到窈娘说完,冯大人抬起头来,皱着眉头望窈娘:”你的父母公婆全都亡故了?你没有兄弟姊妹,连你丈夫,也一应没得兄弟姊妹?“
堂上众人俱望着窈娘,脸色分外精彩。
窈娘面上做烧,一时红,一时白,心里委屈无限。
青天大老爷啊!
民妇真真的只是命苦,不是克害人哪!
窈娘嗫嚅:“妾身的娘,是在妾六岁的时候,难产没的,妾身的爹,是染了时疫,才病死的,妾身的婆婆,是得了痴呆病,瘫在床上一年才没的,妾身的公公,是......”
越往下说,越觉得悲凉。
身边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俱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只剩了她们娘俩,孤孤单单的留在人世间。
忍不住的,就又落下泪来。
冯大人问了这句话,颇觉得自己有些无情,少不得耐着性子,套用一番自己不熟悉的官话,文绉绉的抚恤了暗自垂泪的小妇人几句。
“......这实在不过是因缘巧合罢了,并不是什么鬼神之说,你不必将这些风言风语放在心头,合该自重自爱,抚恤幼子......“
坐在竹帘后面的文书有些为难。
大人绕来绕去,怎么问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这叫他怎么落笔?
他很盼望少卿大人快点过来,解救他于水火。
冯大人待到窈娘恩谢过自己的关怀后,复又开口。
“案发当晚,你在何处,做了什么?”
众人暗松一口气。
终于上了正道儿了。
窈娘哪里敢说,自己假扮男子,跑到街上去寻她丈夫,只低垂着头,作恭谨状应道:“回大人的话,当日正是是小犬生辰,小妇人于家中操持内务,等着丈夫回来,好为儿子庆祝,不想空等一夜,丈夫都未曾归来。而后,几位差爷就将小妇人传来了这里。”
冯大人点了点头,浩然正气道:“能谨守闺训,足不出户,甚好。”
说罢,冯大人抖了抖衣衫,拾起那墨玉惊堂木,拍了一拍,朗声道:“退堂!”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就退堂了?
难道大人不问问,这妇人的丈夫平日里是几时归家,她昨夜是几时生的火,几时烧的饭,几时掌的灯,几时就的寝,又可有人见证的么?
可大人已经站起了身,大家也不好,更不敢多说什么,免得落上一顶顶撞上峰的大帽子,稀里糊涂的,就退了堂。
通共不过问了两句话,窈娘亦十分迷茫,见领着她的两位官差白皙清隽,不过十六七的年纪,遂向他们搭话儿:“敢问小哥儿,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俩人都是大理寺内的普通衙役,话还没说出口,人先笑了起来,十足十的和气,引着窈娘步上回廊,笑道:“我们是请娘子往冰室去认认身条儿,看看现歇在那的,可是你家相公不是?”
一听这话,窈娘不禁皱了眉头。
“身条儿”。“歇”,这可不是什么好字眼儿。
只有往堂子里逛,相看窑姐儿的时候,才会说,先瞧瞧“身条儿”顺不顺“,“脸盘儿亮不亮”,然后再决定,是不是”歇“上一晚上。
自打迈进大理寺的门儿,窈娘就觉得,这个衙门十足十的古怪。
堂上坐的那位寺卿大老爷,长得跟戏里头的包公似的,说话一板一眼,浑身跟钉了木头板儿一般的刚直不阿,金光闪闪的冒着我是好官儿的光芒。可其他的人,从那个藏在竹帘后边的文书到现如今为自己的引路的小差役,都是细白面皮儿的少年郎,一笑眯眯眼,说起话来,一团和气里透着点油腔滑调。
窈娘不禁暗暗揣测。
难道,是那位大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成?
下了回廊,过一道粉白墙的月亮门,里面藤枝蔓蔓,芳草萋萋,小院的墙边栽着纤纤翠竹,花圃里开着蔟簇月季,中央一叠的太湖石假山,嶙峋怪趣,朱红漆柱冰凌窗,屋檐下挂着嫩黄娇弱的黄鹂鸟,一见人来,悠扬婉转的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