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短髯汉子腰跨短刀,举着两把明晃晃的火折子,大踏步进了门来,眯着眼睛觑了觑围在最里侧冰床边的众人,肃正着面孔,训斥道:“怎的耽误这么长时间?大人那边还等着你们过去回话,画了押就带这妇人走罢!”
靠在窈娘身边的莹朱望着两位蓝衣公差,满面嘲讽。
高个儿差役笑嘻嘻的迎了上去,拱了拱手,道:“二位大人说的是,这就完!这就完!请大哥们通融通融,给兄弟个面子,快把这火熄了罢!这尸首最怕热火熏烤,求二位大哥宽恕则个!”
两人见面前女尸身下的冰块似有消融的迹象,顺着海藻一般的头发,淋淋漓漓的流下水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讪讪的神色,冷哼一声,相继吹灭了火折子,声气儿更冷硬了几分:“要不是你们磨磨蹭蹭的,老子也不愿意到这晦气地方来......要说这人倒起霉来,放屁都砸脚后跟儿,家里使了八千两银子,刚补了个缺儿,他妈的才当了两天差,就掉进了这么个鬼地方,整天和这些没气儿的玩意儿打交道......”
那小差役不免又是一阵口舌,好言好语连哄带劝的保证,从袖子里掏出两挺硬邦邦白花花的小银锭子塞到两人手里,才送走了两座瘟神。
窈娘见人家为了自己又赔笑脸又搭银子,心里过意不去,待那小差役回来,蹲身福了一福,悄声道:“小妇人在这里谢过这位小哥儿了。敢问小哥儿家在何处,小妇人也好将银钱送到家里去?”
还未待那小差役开口,莹朱先扯过了窈娘手臂,快人快语道:“潘娘子快不必这样抬举他!我们都是少卿大人的家奴,来这里也不领官府半文钱的!他个奴才哪里挣得来那样的银元宝,还不是我们少卿大人的家当!专门拿出来,资助失了庇护的家属的!”
窈娘也曾听闻过这位少卿大人的英雄事迹。
出身辅国公申家,上边两个兄长走得都是武官的路子,唯有这个三公子,打小就聪慧过人,颇有文名,一十二岁就考上了秀才,一十六岁中了举人,名列头甲第十二,点了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
这位申三公子可谓是要名声有名声,要能力有能力,要背景有背景,一时风头无两,连同年的状元榜眼探花郎都成了他老人家光芒万丈身影背后的陪衬,众人灰头土脸的陪着他上街游了一圈儿,马上传出了个“今科举子看申郎”的典故来。
窈娘还记得那年她才十二岁,爹爹也曾将她扮成个男儿郎,带她往街上瞧。高头大马上坐着个白玉一般的小公子,阳光直直的从他的肩膀倾泻到她眼睛里,她没看清他是圆是扁是长是方。
那时候,她的眼里,除了潘旭,再盛不下别的人。
十六岁的申三公子马上就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多少春闺少女的梦里人,朝中众人也都暗暗揣测,只怕过不了多久,早朝站班时就又要多出一位少年高官,黄口宰辅。
可不想三年观政期满,这位小公子竟怀里揣着一把白玉拂尘,身上披着一件半旧道袍,飘飘然递上一张辞呈,悠悠然隐居进了终南山脚下,过上了白云为伴,青牛为友的隐居生活。
潘旭将这件事说给窈娘听的时候,窈娘一边摇晃着吐泡泡的儿子,一边唏嘘:“原本还盼着咱家儿子也能成个神童,看来还是普通些好!”
一直到启元二十七年的冬天,这位申三公子又不知怎的突然冒了出来,先是妙手回春的将当今圣上从连绵病榻三个月之久的顽疾中解脱了出来,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站在城楼上,趁着元宵佳节与民同乐,一连进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酒三杯,成了今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却在功成名就后拒绝了皇帝行走内苑的邀请,欣欣然入这大理寺做了个少卿,将个主官正卿的位置一直空闲下来。
街面上有传言,说少卿大人开了天眼,通了神明,料事如神,掐指一算就能知道谁是坏人,从没断过冤假错案......
可真正走进了大理寺的大门,窈娘却觉得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卿大人,古怪得紧!
这大理寺,也古怪得紧!
矮胖些的差役取了个簿册来,端在手上,和声细气的问窈娘:“潘家娘子,你可识字么?可要我与你念过?”
窈娘晓得他手中的是尸格,颔首点头:“也曾认得几个字的。”
仵作的闺女,常帮着自己爹爹整理些文书案契,怎么会不识字?
小差役哗啦哗啦翻了大半本过去,将那簿册递与窈娘,一一的指给她解释:“男,身高六尺五寸五,年二十五,仅背部一处伤,直切口,创伤二寸五......”
疼到此处,窈娘已觉得麻木,点头应下,就着莹朱手中捧着的印泥盒按下手印儿,随着他们沿着原路回到了小厅。
凝碧早沏好了茶等着他们,见他们出来,仍旧笑容满面的迎了过来,和莹朱两个亲亲热热的将窈娘迎到上座,把一杯温热茶水递到她手中,笑:“娘子脸色有些发白,想是冻得,快喝杯茶缓缓。”
窈娘不忍拂了她们好意,只得接过喝了。
一股甜甜的暖流融进心田,窈娘暗暗感激她们心细,见她脸色就知道她这些日子不方便,特意泡上红枣枸杞。
喝过了茶,二位蓝衣汉子也从侧厅里走了出来,面上愈发不耐,扶了扶腰间短刀,皱眉问道:“人也看了,茶也喝了,这会也该走了罢!”
两位差役点头哈腰的应了下来,窈娘忙站起身,随着他们往外走,两位姑娘不便出去,一直将窈娘送到园子山石处,目送着他们出了院门,才转回去。
莹朱一边走一边对着凝碧叹气,凝碧受不得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回身恼她:“你再这样,我就跟公子说,再不叫你来了!”
莹朱一脸黯然:“......我只是瞧那位大姐儿着实可怜,你都没有看见,她对着她丈夫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一双眼睛就叫人心肝儿都碎了......”
凝碧白了莹朱一眼,将她扯进正堂,拾掇茶盘:“这天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你这个也可怜,那个也可怜,可怜得过来么?咱们只做好自己的事,也就罢了......”
这边窈娘随着两位差役回了大堂,正卿大人仍旧黑面公服,端容坐在堂上,椅子旁边多了一位年纪三十上下,青衣布衫,文人模样的男子,抿着嘴角,一派斯文。
窈娘不禁偷偷的瞧了那人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