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泉乡下，沿街一座粉墙青瓦，乌木雕窗的三进宅院里，薛家宗族此时都聚在祠堂前面的议事厅里。族长薛运之坐在当中的主位上，抬眼扫着屋里的各自交谈的一群人，不时呷一口水烟袋，缓缓地呼出一口白烟来，神情有些惘然。

薛家原是广汉双泉的普通人家，薛运之这一代生了兄弟姐妹七个，他排行第二。大哥薛宁之是个本分的庄稼汉，年迈古稀，于大前日夜里过世，享年七十五岁。因是喜丧，所以众人也未见得有多悲伤。

薛运之是这一辈的族长，二十岁中进士，初任邛峡教谕，后升任山东鄄城知县，做了几年官后，辞官归乡，买下两百亩地来，经营到如今，全族一百多口人在双泉乡下拥有着五百多亩的土地。

三弟四弟本是一对双生子，但只活了小的，起名平之，便是薛文远的父亲了。

幺弟令之，小了薛运之十二岁，可与平之一样，都是壮年早逝，留下寡母孤儿全仗兄长照顾。

三个姊妹中，薛运之只有一个妹妹长到成年，在他知鄄城时嫁给了当地人家，经年久远，又是山高路遥，如今联系早已断了。

唯一的兄长已逝，兄弟姊妹只余自己一人，薛运之突然觉得忙碌一生，最后落得很是孤单。他望着这满堂的族人，想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慰藉。好在几个儿子都算出落得不错，大儿子文举已逾天命，拄着一根檀木拐杖坐在椅子上闭目，显得很是富贵讲究，他再金堂县管着薛家的粮行生意。次子文庆长相端正俊朗，常被他说最像自己，如今也已四十有七，两鬓染霜，正被几个族人围着说话，推拉应酬间早已不是那个青春少年了。

薛运之忽感光阴流逝，自己已及垂暮，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疲惫无力感，身子不由得也矮了下去。这几年渐感精力不济，早将族中大小事务都交给文庆打理，只是长兄过世，自己亲自替他操办，这才过了两天，就感到有些支撑不住了。

薛运之又呷了一口烟袋，希冀能唤起自己的精神来，吐出烟雾后却只觉更加疲惫，将烟袋在桌上一磕，往旁边放去。三孙从济眼尖地接过来放好，又递过了盖碗茶来。

薛运之左手端起，右手轻刮了几下，抿了一口。自己的孙儿再算上大房的两个，这么多孙辈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从济，敏智英慧，像是比他父亲更像年轻时的自己。薛运之眯着眼又瞧了从济一遍，年纪大了，真是越发喜欢和年轻人相处了。

薛运之打起精神来，正襟危坐，忽瞥见角落里薛文忠正萎在椅子里打瞌睡，孝服也褪了一半，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薛文忠本在半醒半睡的状态里，可却也像脑袋顶长了眼睛，倏地张开眼睛，往主位上瞧去，见薛二爷没看自己，众人也在各自谈叙，顿时松了一口气，就又软在座位里，打着哈欠嘟囔道：“他们怎么还没到啊？也不怕误了我老汉（父亲）的时辰！”

薛运之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哼哼。

薛文忠见二爷又是这幅模样，心里有些气却又不敢当着他的面再说什么，这就转过脸去低声抱怨。惹得身旁的几个族人都看着暗暗好笑。

薛运之一向厌恶他，这是人尽皆知的，连带着许多族人也明里暗里地瞧他不起，没人相信他，连他自己的孩子也觉得他没用，大家都笑他是一个年过半百，一事无成的废人，这让他心中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