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楚抖开,不觉瞪大眼,一条西式套头裙子?又似裙非裙,简直就是麻袋上掏个孔,宽宽松松。
“裙子?”小楚好奇地逗他问。
“睡袍,姐姐照着洋行橱窗里的样式缝的。”章筱萱瞪眼一把抢过,“不穿就还我,身上的水衣彩裤扒下来还我。”
小楚紧张的一把护住身子往后缩,再看看那条“睡袍”似也不是那么勉强,比划一下,恰是不到膝盖长。
“你那件是我的,我这件是天利的。”章筱萱抖开另一条碎花点的睡袍,小楚眼睛险些没掉下地,极力掩住笑,对他说:“我回家后,送你几条。”心想这戏班子还有什么新奇事是他从未见到的?
“天利是谁?”小楚随口问。
“我外甥,沪江高中读书,他住校。”
小楚诧异地向屋外望一眼问:“师娘看去很年轻,儿子都那么大了?”
“师父前师娘的儿子。”章筱萱极低的声音说,似并不想透露家里秘密,陡然间他凶道:“哪里这些话?还不快去冲洗!”
踩着扑簌簌一地细碎的枣花,章筱萱捧个搪瓷脸盆,身后带着小楚和虎子去跨院冲凉。二人来到小跨院角落里苇席遮围出的一片空间。
虽是五月初五,入夜微凉,小楚仰头望,巴掌大一片天,脚下一片抹平的水泥地,从两侧房脊架起的几根竹子劈开搭成的运水管,不停踩动脚下一踏板,一柱水从天冲下。
“快洗。”章筱萱吩咐。
小楚仰头望着那柱“天水”,惊叹之余哭笑不得,就这么冲澡?冷水?露天?他在家可是西洋大浴缸,随时的锅炉热水。
章筱萱解衣,习惯地冲着头,仰头痛快地深吐一口气,冲去身上风尘和汗水。再回身看他,见小楚打量他不动。
“水凉。”小楚支吾一声。
“大少爷,想混来学戏还讲什么排场。我们家没热水冲澡,那得花多少钱?”
冷不防章筱萱掬起一捧水泼向他,看着他窘迫向后躲的样子“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孩子般无邪。
“习惯凉水就好了。”章筱萱一把抓过他手腕拖过来强往凉水柱下塞,脚下不停地踩动机关取水,悄声说:“我小时候也怕水,怕凉,江边不敢下水,师父拿水泼我。身上湿了就不怕水凉。”
果然,凉水猛冲去头顶,小楚还措手不及的一个激灵要躲避,但那水柱出其不意猛击头顶时,力道夹杂透体的冰凉,令人周身僵滞后,瞬间觉得从头到脚的舒坦清爽从未有过。两个人嬉闹着冲头洗脸,仿佛一切的烦恼忧愁此刻都被水洗个干净。
章筱萱拿块儿洋胰子涂抹后背,不时疼得身子一阵抽搐。小楚按住他肩头,看到他脊背后腰上一道海参般隆起的青紫的伤,相必是练功时刀坯子打的。
“疼吗?”小楚情不自禁地问,“你们学戏,都要受这罪?”
水淋湿章筱萱的头发,湿漉漉的水挂在清秀俊雅的面颊上,他回头露出笑容,摇摇头说:“习惯就好。总比那场上功夫不到出纰漏被轰下场,那才疼。”
冲个凉果然舒坦,更换上那件干净的土制睡袍,麻袋般的长袍垂到膝盖上,倒是贴身凉爽舒服。章筱萱换上的碎花睡袍有些短,但衬托得一张小脸儿格外可爱,如婴儿宝宝一般。
他蹲在地上开始搓洗换下的脏衣服,一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模样,看着他纤长的手指,戏台上柳迎春那优雅的兰花指,真想不到他台下如此。
“唉,你师父这宅子这排场,不家财万贯也是积蓄颇丰了吧?六合班也颇有声望,怎么这日子过得……还用你洗衣服,家里不是有仆人吗?”
章筱萱头也不答道:“我五岁随了他学艺,东奔西走的,那时候穷,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寒冬腊月走十几里地去唱戏,大雪天徒步回来,他舍不得吃,路过大集咬咬牙,花了两个大子儿给我买了两个肉包子吃,自己一口没吃,还骗我说,他吃过了……”章筱萱怅然地抬头寻思一下,笑笑摇头,“如今日子比先时好过多了,但是家里该花的钱花,不该破费的一个子儿也不浪费。比不得少爷你。”
“唉,我怎么了?”小楚本听得有几分动情,却被他找补的半句话气得哭笑不得。心想,就说你姐夫抠门罢了。
“你姐夫那凶巴巴的样子,这么十年如一日的,你能熬到现在还活着,佩服!”小楚逗趣地挑起大拇指,又作个挥刀坯子的样子。
章筱萱一把水撩向他,慌得小楚向后一蹦贴撞去墙上,举手求饶:“这面口袋湿了,我可没的跟你上炕……”
章筱萱恼羞成怒噌地起身,撅嘴扬手那赌气的小模样,小楚连连告饶他才作罢。
他台上台下判若两人。台下就是寻常邻家男孩儿一般的朴实,不遮掩不造作,亲切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