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建平吃得肚子饱饱,手里还拎着大袋小包的,天青抱了一坛子米酒,跟在他后头,一并被李太太送出门外。钟建平正待转身要辞别拜谢,不料门口藏的几个小鬼一下子跳出来,为首的崇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戒尺握在手上,仰起头硬生生地拦了他的去路,气势汹汹得问他:“你叫什么?多大了?哪里来的?我大哥问你会弹琴不会?”李太太看见他这样,气得不行,皱了眉厉声问他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去上课,在这里捣什么乱。小心老爷回来教训你们!”崇孝翻了翻眼皮,义正言辞道:“今天学校放假!”李太太骂道:“瞎说,要是真放假,怎么不见你哥!你还敢骗我,看我今天打你不打!”崇孝赶忙一溜烟躲到钟建平身后,只伸出个脑袋,说道:“没骗你!哥也没上学呢!”李太太随手折了根梅树枝,赶着要打他,钟建平乱了阵脚,对这小家伙维护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这当头,只听见香笙叫道:“姑妈,你看崇文来了?”李太太住了脚,瞧见崇文从宅子那头正跑过来,等他跑到跟前,李太太问他:“今天果真不用上学?”崇文点头说:“今天老师们都放假呢。”他看看钟建平,向他行礼,仰着脑袋问他:“这位哥哥贵姓。”钟建平笑说:“我姓钟。”崇文带着哀求的腔调问道:“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钟建平被他逗乐了,因道:“天青,你先回去吧。我要和这位小兄弟……谈一谈。”崇文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李太太笑道:“霜儿,你跟天青帮钟少爷把东西送到苏家去。今天天气好,你们年轻人,带着钟少爷在这园子里走走吧,香笙,你也跟着去,凤姑叫奶妈看着。我老人家,就不跟着你们年轻人逛了,叫人看见笑话呢。”说完又扭头对身后的几个丫鬟道:“绿萍,贵卿,水仙,看好几个少爷。”钟建平巴不得多留些时候,听到香笙也去,更是乐不可支。霜儿扶着太太进门去了,众人方才离开。
钟建平个头很高,年纪在20岁上下,崇文只到他耳下,崇文几个弟弟,在他面前,更加弱小。大家离了李太太,沿着芍药栏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得和他说话。先是问他来自哪里,是否上学,仔细到学哪些功课,崇文无不好奇。钟建平都一一回答。崇义崇孝则跟在他身后,学他拿手杖走路的样子,自娱自乐,咯咯笑不停,一会儿又问他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他的学校是什么样子,老师是什么样子,同学是什么样子,似乎对他的生活情况,事无巨细,都感兴趣至极。钟建平回答这些提问,自己都觉得好笑,时不时偷偷看几眼跟在身后的香笙,见她微微笑听着他们的谈话,表情是认真的,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便滔滔不绝得说起来,甚至添油加醋。崇文问他会不会弹钢琴,得知他从小就开始学习专业的钢琴弹奏,开心得跳起来。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原先的老师,会弹钢琴的老师,也爱穿格子裙!所以我一看到你,就猜到你肯定也会弹钢琴。”他激动得笑脸通红,语无伦次。钟建平说:“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会拉小提琴。还有萨克斯,我也会吹一点儿。”看着崇文茫然的样子,他问:“小提琴,你知道吗?萨克斯,一种吹奏的乐器,见过吗?”他开始鼓起腮帮子,两只手上下交错握着空气,假装吹奏萨克斯的样子,大伙都笑了。
不知不觉走到竹林前,在新扎的秋千那儿停了下来。崇孝先跳上去,央水仙站在后边帮他推着,并且说:“用力一点,再高一点。”水仙不敢大力推,崇孝很不高兴。荡了几回,觉得没劲,自己走下来了。钟建平在他后头跳上秋千,凭借着腿一伸一屈,竟然自己荡了起来,而且越荡越高,把几个小人儿看得目瞪口呆,对他敬佩不已。钟建平道:“秋千往上时伸腿,下来时屈腿,自己就能荡秋千了,不必麻烦别人。”等他慢慢落稳了,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得都来试试他的办法。丫鬟们各人看顾着自家主子,看见他们越荡越高,一颗心都提在嗓子眼里,担心得要不得。香笙也立在一旁开心地观看,跃跃欲试。
钟建平见大家都围着那秋千去了,便拿眼偷看香笙。看她额前蓬而短的刘海,斜斜刮向右耳,眼睛明亮得闪着光,如同早春晨露,嘴角挂着笑,静立时便有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涟裙下面露出的一双三寸小脚,踏着油布鞋,觉得既喜爱又同情。一抬眼见她也正望向这边,便慢慢踱到她身旁,轻向她道:“麦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香笙笑道:“我不叫麦小姐,我叫香笙。”钟建平道:“香笙,是哪两个字?”香笙摇头道:“我没上过学,不太识字的。”钟建平捡了一根树枝,蹲下来,把地上的土抹抹平整,香笙也蹲了下来,看他一笔一划写字。钟建平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香笙”,他说:“你是这两个字吧,这两个字很美,勉强配得上你。”香笙笑道:“哪里美,我倒没看出来,就是觉得写起来大概很麻烦。”钟建平又在那两个字前加上一个字“麦”,香笙道:“我猜这是你的名字。”钟建平摇头道:“这个是‘麦’字。”说着,在她的名字旁边,再写了三个字“钟建平”,指着说:“这是我的名字。”香笙点点头,用手指着土地上的字喃喃道:“这是香笙,旁边这个是钟建平。”钟建平近距离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睫毛弯而长,皮肤白皙,绕在耳后的发丝偷跑出来,晾在风里,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学,学写字,学知识。”香笙扶着脸,并不看他,说道:“我是没有机会了。明年我就十七岁了,寻着个主就该嫁了。”钟建平道:“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才十七岁,还不晚。”香笙看看他,不很明白他的话,他要继续说,可是崇文跑了过来,问道:“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呢?”香笙回答说:“你建平哥教我认字呢!”
钟建平和李家几个少爷,包括香笙,成了朋友。几乎是每天,崇文吃过晚饭,便往苏太太家去。钟建平把带来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片里有肖邦,有巴赫,有贝多芬莫扎特海顿。他最爱的一首曲子是,钢琴同小提琴协奏,每当曲子响起,他总会仰起头闭上眼睛,直到下一首曲子开始才睁开眼睛。有好多个夜晚,崇文和钟建平就坐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听着留声机里的音乐,有时钟建平会将几本私藏大进步刊物拿出来同崇文分享,他们坐在床沿偷偷地看书,小声地议论,香笙给他们放哨,望着窗子外天空中的月亮发愣,有时是峨眉月,有时是满月,有时又是残月。房门洞开,而对面棋牌室里哗哗的洗牌声,他们是听不见的。每一次,香笙抱着凤先倚在房间门口,凤先在她怀里总是很乖,从不哭闹。她隐隐感到生活有了一丝变化,这变化常使人带着醉意,有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是欣喜而晦涩的。这变化体现在钟建平一声一声的改不了口的“麦小姐”里,体现在他时不时递过来的眼神里。她似懂非懂得,大约了解到,这变化将会改变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而钟建平,他对香笙愈加心动,恨不能每时每刻见到她。白天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务事静思脑子里都是香笙,他变得神情恍惚。有一天,他想到一条法子,鼓起勇气来到李家,找到李太太,对她说:“李太太,实在冒昧。姨娘让我来求您帮个忙,照顾小表妹的奶娘家里有急事回乡下去了,请别人不放心,因此想请您家香笙小姐帮忙照料几天。真是万分感谢。”李太太道:“即是苏太太的事,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我是一百个愿意,不过香笙肯不肯,还要征得她本人同意才好。”于是叫香笙出来,当面问过了,香笙说愿意,只是一件,晚来要回李家住。于是便说好,借香笙三个白天,到期便还。
香笙同钟建平一前一后走出花园来,走到街上。昨夜落了雨,沙石地上湿湿的。今日又逢着圩场,街上不免人多,街边的钟表行、首饰铺包子铺开水铺,各家铺子的瓦檐都结着白白一层霜,各人讲话都吐着白气——好似那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成群挑了担子的商贩正往集市涌去。钟建平领着香笙,跟着人流走。走了一会儿,香笙觉得不对劲,叫住他道:“苏太太家在那边方向呢!”钟建平说:“我们今天先去梅关古驿道——赏梅。”香笙道:“不是去照看凤先么?”钟建平笑道:“我是为了让你出来陪我,才编了个幌子哄你家太太的。”香笙道:“那么凤先的乳娘还在么?”钟建平道:“当然在了。凤先好得很,你的任务——就是安心陪我玩。”香笙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因道:“路上碰见熟人怎么办?叫人看见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大闺女,跟着一个男人一处走,会说闲话的。”钟建平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怕这遭,我也想好了法子!你跟着我走就是!”便拉了她的袖子走进一个窄巷,早已有两个车夫在那候着,钟建平从那坐位上捡了一条狐裘大坎肩,一顶女式礼帽,一副银边眼镜给她,让她穿戴起来。香笙问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钟建平神秘得回答说:“眼镜是我的,坎肩和帽子从我母亲那拿来的。你这一装扮,保管没人认得你。”香笙半信半疑穿戴齐备,钟建平看见只是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
他两人坐了黄包车,往梅岭去了,刚出县城,路过一间木楼,楼上一块牌匾写着“万花楼”三个字,楼上窗子里有穿着旗袍花枝招展的女人探出头来,在那里悠闲地嗑瓜子,逮着哪个倒霉的,便故意往人身上扔瓜子壳。被扔的那人不怒反笑,钟建平道:“麦小姐,我来这里近半个月,终于见着穿旗袍的女人了。”香笙不回答他,反而掩了嘴笑。前头的车夫笑道:“这位少爷,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穿旗袍的女人呐,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万花楼里出来的。”钟建平问道:“为什么这样说?”车夫回答说:“平头老百姓,谁买的起那种衣裳。”钟建平听了道:“怪不得给姨妈买的旗袍,姨妈不要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