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玲”正待要说什么,忽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姐姐,你们这是打架呢还是捉迷藏?”
站在圈外的陈文祺举目一看,一位与打斗中的“方浩玲”毫无二致的美艳女子自阵外而来,口里说着话,螓首却向陈文祺微点,显然是在与他打招呼。
陈文祺用手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眼花,这才明白此前认错了人,后来的这位才是昨日见过一面的方浩玲。便向她笑着点点头,算是还礼。
“浩琴,住手吧。人家若是还手,你只怕早已落败了。”方浩玲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越过众人,来到圈子旁边,对之前的“方浩玲”说道,原来她叫方浩琴。
方浩琴对陈祥山并无敌意,早就不想“打”下去,只是女人家对面子看得重,一时没有适当的台阶可下,故尔强撑着不肯歇手。此时听中年人一说,顺势借坡下驴,将长刀舞了一个圆圈,收势伫立在中年人身旁,口里还不忘交待一句“场面话”:“若不是哥哥劝阻,本姑娘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陈祥山“哈哈”大笑,故意说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在下感佩在心。”然后向中年人一抱拳,问道:“尊驾就是方浩钰方寨主?”
中年人不卑不亢地答道:“此处既无寨,哪来的寨主?山民方浩钰,与族人住在此山中苟且求生。大人此来,却是为何?”
陈祥山显然不习惯这个称呼,他茫然地向陈文祺望了望,猛然省悟方浩钰是与自己讲话,便尴尬地说道:“方壮士见笑了,我与你一样,是本府陈家庄的普通百姓,哪是什么大人?”
“哦?既然尊驾也是山野草民,又为何甘做朝廷爪牙、来此作萁豆相煎之事?”方浩钰的话中明显含着不满。
陈祥山一听哭笑不得,他摊开双手对方浩钰说道:“方寨主,在下叔侄空着双手进阵、任凭令妹挥刀狂砍而不还手。请问,天底下有这样的萁豆相煎吗?算了,我也不辩解了。这位是在下的侄儿,他才是主角,你同他说去吧。”说完转身走向被点中穴道的那几个山民,替他们解穴去了。
方浩钰被陈祥山问得一窘,但心中对官军的抵触与反感犹在,听说旁边这个年轻人才是“主角”,便向陈文祺微微拱手,不甚友善地说道:“草民方浩钰见过陈大人。敢问陈大人,您率大军来到深山,意欲何为?”
陈文祺本来是要查清方浩钰是否真的是“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现在听方浩钰言语之间咄咄逼人,便反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请问方寨主,此地是否大明之地?”
这一问,端的厉害,若方浩钰摇头否认,那可就是“谋反”了。
方浩钰不是傻子,他没有丝毫迟疑,张口答道:“当然是。”
陈文祺一笑,说道:“既是大明的疆土,朝廷军队为何不能到此?”
方浩钰不料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言辞如此犀利,仅仅两句话,便落入他的彀中。他欲辩不能,只好缄默不语。
陈文祺见他不作强辩,心想此人还算理智,与想象中“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暴民似乎不大一样。但人不可貌相,决定再“逼”他一下,看他如何反应。
“方寨主莫忘了后面还有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王师到此,方寨主作为大明子民,不箪食壶浆犒劳官兵倒也罢了,反而摆出冲轭大阵欲与官军相抗。在下倒要问问方寨主,你意欲何为?”
方浩钰无意“造反”,但眼前的情形的确在与朝廷大军“作对”,对于陈文祺的“逼问”,他想了想说道:
“古人云,民不与官斗。方某再怎么愚钝,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但有人欺上门来,家园眼见不保,敢问陈大人,如是您遇到这种事,您该如何自处?”
陈文祺听他话中之意,并非有意对抗朝廷,而是事出有因。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欲与朝廷为敌,能招抚总比兵戈相见的好。
陈文祺正色说道:“皇上圣谕,敕封本将军为招讨使,率兵前来招讨。招讨者,或讨伐、或招抚也,足见皇上对尔心存宽宥,并非要赶尽杀绝。只要方寨主放下刀枪、撤去阵型,不再与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不再对方家寨用兵。方寨主意下如何?”
方浩钰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方浩玲跨前一步,向陈文祺说道:“陈将军,我方家本就无意与朝廷为敌,只是不满昏官莫仁兴所作所为。在自己的家门口摆个阵型,没有碍着别人,陈将军何必苦苦相逼、要我们撤去阵型呢?倒是将军带来的人马,陈兵寨外,对我方家虎视眈眈,令我等草民不安啊。”
“方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本将军奉皇上圣谕,负有招讨之责,自然要作两手准备。今见各位言行之中,并非存心与朝廷作对,才打算网开一面,只招不讨,以免伤及无辜。倘若你们不撤去阵型,难道要本将军在这大阵之中招抚你们?”
“招抚招抚,我等山野草民与世无争,原本就在这山里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有何“抚”要“招”?”方浩玲激动地说道。
“是呀,你以为我们愿意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们这是被你们官家逼上梁山的。你若打算骗我们撤去阵型,然后将我方家大小一网打尽,那是休想。”方浩琴接着说道。
这时,陈祥山回到陈文祺身边,见他脸色不好,唯恐他一时发怒要走极端,便低声说道:“祺儿,看他们兄妹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只是对咱还信不过,你可不能妄开杀戒啊。”
“五叔,祺儿何尝不是这种想法?但他兄妹如此强硬,他们这是自寻死路啊。”陈文祺无奈地说。
“祺儿别急,待五叔再去开导他们几句。”陈祥山轻轻拍了拍陈文祺的肩头,然后走到方家兄妹跟前,抱拳团团一揖,说道:“方兄、二位方姑娘,陈某和你们一样,也是村野草民,想与你们说两句肺腑之言。我想你们和我一样,都愿意平平淡淡地过安稳日子,哪怕这日子过得有些贫贱也罢,只要不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轻易得罪官府。如今搞成这样的局面,相信你们非常的痛苦与不安。”几句话说得方家三兄妹频频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但不管怎样,那十六个字的罪名还背在你们身上,也许那是别人强加之罪,但如不澄清,何能还你们的清白?如果你们真心不愿与朝廷作对,就要配合我侄儿将此事搞个清楚明白,以绝后患。如果你们拒不撤阵,你叫他如何帮你?请几位三思。”
可能同是布衣草民的缘故,陈祥山一席话,让方家兄妹陷入沉思,但事关方家寨的安危,一时不敢轻易作出决定。陈祥山知道他们内心纠结,便索性说道:
“方兄、二位方姑娘,我说句不大中听的话,你们这个阵型,对付黄州府兵房的那些游兵散勇也许有效,但在训练有素的官军面前,恐怕不堪一击。而且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朝廷、皇上,难道你们真的准备拿鸡蛋往石头上死磕到底?”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方家兄妹自然明白。
“方壮士,在下已经说过,只要不与朝廷作对,朝廷绝对不对方家寨用兵。至于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只要不是蓄意谋反,本将军必尽力维护方家寨的周全。”陈文祺进一步“交底”,以彻底打消他们的顾虑。
“哥……”
方浩玲叫了一声,那眼神方浩钰一看就明白。他思忖了片刻,然后对方浩琴说道:
“浩琴,冲陈大人的金面,将阵撤了吧。”
“哥……”
“别说了,撤阵。”方浩钰沉声说道。
方浩琴不敢再辩,撅着嘴向场中的山民喊道:“大家散了吧,一会儿都去祠堂前吃饭。”
山民们听了,欢呼一声,顷刻间走了个一干二净。
等候在寨门外的沈清,眼见夕阳即将没入山巅,仍然不见寨内有任何动静。正焦急时,突见寨门大开,寨内阵型不见,忙带着冯斌跑进寨中,见陈祥山、陈文祺两人衣冠齐整,神色从容,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五叔、祺儿,你们……”话未说完,双眼定定地盯着方浩钰,惊异地问道:“您是……?”
方浩钰此时也是惊诧不已,几乎与沈清同时开口:“你不是……?”
只一瞬间,两人齐声说道:“正是……”
方浩钰“哈哈”一笑,对沈清说道:“二十年不见,想不到你老兄竟成朝廷中人了,今日带兵来捉拿方某,真是造化弄人啊。”
沈清恭恭敬敬地向方浩钰施了一礼,说道:“公是公、私是私。二十年来,在下无时无日不记挂恩公的大德。原以为此生难寻恩公的踪迹,谁知天从人愿,教在下今日遇见恩公。在此,沈清谢过恩公昔日相救之恩。”
“唉,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当年救人之人如今反盼人救,真的可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啊。”方浩钰边还礼边自嘲地说道。
陈文祺这才知道,眼前的方浩钰,便是二十年前在巴河岸边出手救回爹爹一命的大恩人,便走上前一躬到地,恭敬地说道:“方老伯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陈大人,使不得。您……”方浩钰见陈文祺如此恭敬地向自己行礼,而且称呼也变了,十分不解。
“呵呵,恩公有所不知,他乃在下的犬子。”沈清笑着解释道。
“原来如此,真是虎父虎子啊。只可惜今日你我势不并立,不能把酒言欢。”方浩钰遗憾地说。
“方兄,新皇即位之后励精图治,申命令以修庶务、节费用以苏民困,是个爱民如子、颇有作为的明君。大家同为大明的臣民,何苦要与朝廷搞得势如水火呢?”沈清趁机规劝道。
“唉,方某再怎么愚昧,也不至于蠢到与朝廷为敌呀,这都是那昏官莫仁兴给逼的。”方浩钰苦笑着解释。
“方兄,如若你真的有冤情,不妨直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方浩钰点点头,说道:“好。请各位里屋坐,容方某申诉冤情。”
“好,大家进屋说话。”陈文祺身为“主帅”,见己方几人全都望着自己,便打了个招呼,率先举步前行。
陈祥山走到陈文祺身旁,小声说道:“祺儿,此间事已了,接下来的事儿,五叔也帮不上忙,我就回去了。”
陈文祺尚未答话,方浩钰走过来说道:“陈兄弟何必急着要走?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在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走如何?”
“多谢方兄盛情挽留,但家兄在家翘首盼望,在下如不回去,恐家兄焦急。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