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二回 坏水煮刀(2 / 2)鞘中霜色首页

金铁匠只略略一看,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这样两个半圆形。”

何乔新微微点头,又从公案上拿起一柄绣春刀,仍按前法在刀柄上缠上布条,让金铁匠再次辨认。

金铁匠不知其意,看了看刀柄说道:“大人,这两柄刀都与草民当日所见的半圆形一模一样。”

何乔新示意皂役将两柄佩刀送给戚忠良等人过目,待四人看过之后,何乔新问道:“几位将军,你们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这有什么端倪?无非是没有完全遮住的一个数字罢了。这与单传我等四人过堂有何关系?”

“褚将军说得对极了,它的确是没有完全遮住的一个数字,但并非任何数字遮住半边之后就呈现两个半圆形的。”何乔新让皂役解开两柄佩刀上的布条,继续说道:“只有三或八才有这种特征。现在请四位将军解下佩刀,我们当堂审验一下。”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慑于牟斌的威势,不得不解下腰间的绣春刀,交给堂下站立的皂役。

那皂役接过四柄佩刀,呈放在记录书吏的桌上。记录书吏逐个拿起佩刀,报告说:

“锦拱29663、锦拱41758、锦拱30213、锦拱47593。查验完毕。”

“各位将军,据查验,锦衣卫副千户以上的官员共四十九位,编号尾数是三或者八的,仅有堂中四位将军,这就是今日单单请四位过堂的原因。几位将军还有异议吗?”

“就算本将军的佩刀编号带了个三,你就认定本将军是谋刺钦差的嫌犯不成?何况这儿四人的编号非三即八,你能说都是刺杀钦差的凶犯?单凭这一点,何大人恐怕不能结案吧?”孟承平气咻咻地吼道。

何乔新被孟承平抢白,有些尴尬,他顿了顿说道:

“不错,单凭刀的尾号还不能最终确定谁是疑犯,但这几柄佩刀尾号非三即八,其中定有一柄为金铁匠所修之凶器。各位,我朝律法规定,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十恶是常赦所不原的重罪,其中的谋反谋大逆、谋叛、大不敬等滔天大罪,依律本人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本官悲天悯人,在此敦促嫌犯赶快自首伏法,本官将依据大明例律减轻刑罚:嫌犯本人虽罪不容赦,可念其认罪自首,免去凌迟之苦,改处绞刑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免除死刑,改判流刑。”

“何大人,好意心领了。您这一番说辞,本将军平日审讯犯人时同样说过,但本将军行得正、坐得端,没有违法犯罪,用不着您减轻刑罚。您若尽快查明凶犯,还本将军一个清白,本将军便对您感恩戴德了。”孟承平半是辩白半是挖苦地叫道。

“是啊,说那么多废话干嘛?早点查出真凶,还我清白,免得在这里多受晦气。”褚百川接口附和。

自上堂来,戚忠良一言未发,此时也开口说道:“何大人,您就不必绕弯子了,我们就是受冤枉的,何谈自首不自首的?赶快找出那个嫌犯才是正理。”

“梁镇抚使,您也是这意思?”何乔新点名问道。

他本是无心之言,梁德听了心头撞鹿,难道他们全都知道了?不可能!那晚虽未得手,但也没给姓陈的留下什么把柄我与金铁匠数次见面,都是黑衣蒙面,谅他认我不出。再说了,捉贼捉赃捉奸见双,没有证据,空口无凭,你奈我何?

心里盘算已定,口中强说道:“当然。谁是疑犯,便请你拿出证据指证他便是,何必虚张声势?”

何乔新本想敲山震虎,逼那嫌犯自行招认,不料四人有恃无恐,反把自己奚落了一阵。这……便如何继续问下去?

正为难间,陈文祺适时开了口:“何大人,梁镇抚使说得对,指证嫌犯还得有证据啊。”

“证据?陈将军可有证据?”何乔新不知陈文祺话中之意,只好将皮球踢还给他。

“在下手上并无证据。但何大人请想,锦衣卫佩刀只换不修,却为何有人私下逼着金铁匠修补刀上的缺口?”

“这是为何?”何乔新一发的糊涂。

牟斌接口说道:“这是因为,本卫规定,凡换佩刀,须说明理由。刀是如何破损的,须说明在何时、何处、与何人交手以至刀刃损坏,否则,本卫会按武器保管不善予以处置的。”

“那便是说,此人的佩刀破损,不去正常更换,反去暗中修补,说明他没有正当理由?”何乔新有所醒悟。

“不错。只要查出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那恶贼便无可遁形。”

何乔新听了,对金铁匠喝道:“金卜焕,你且仔细看看,这四柄佩刀中,那柄系你所修?”

“何大人,莫要为难金铁匠了。米粒大的缺口,金铁匠足足花了六日六夜才把它修好。您说,它还有破绽吗?”陈文祺替金铁匠解围道。

“那依陈将军之见,如何才能找到那把佩刀?”何乔新始终记住升堂前陈文祺的承诺,有问题便推给他。

“既然佩刀的主人不愿开口,那就拷问佩刀吧。重刑之下,还怕它不开口?”陈文祺高深莫测地说道。

“听传闻,陈将军曾在前年乡试之后,为江夏县断了一桩铜钱案,而且这断案的手法奇绝,竟是用沸水煮钱,是这样吗?”何乔新听陈文祺要对佩刀“用刑”,突然想起了陈文祺的这桩旧事。

“确有此事,不过那是在下瞎蒙的。何大人何故有此一问?”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没什么,本官有些好奇而已。陈将军刚才说要重刑拷问佩刀,莫非又要故计重施?”何乔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谁知陈文祺拊掌一笑,认真地说道:“还真被何大人说中了。在下才疏学浅,只会这一招。不过今日不用沸水煮刀,改用坏水煮刀。”

“坏水煮刀?难道水也分好水、坏水?”何乔新甚是稀奇。

陈文祺抿嘴一乐,也不解释,只向他说道:“在下已经提前准备妥当,请何大人命人将那煮刀的刑具抬进来便是。”

“好,本官今日倒要开开眼界。来呀,将煮刀的刑具抬进来。”

堂下皂役答应一声,将陈文祺事先准备好的“刑具”抬进大堂。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陶瓷大鼎,里面盛满无色油状液体,散发出强烈刺激性的臭味。

何乔新以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道:“难怪叫它坏水?真够臭的了。陈将军,你看如何用刑?”

“将佩刀丢入鼎中,鼎下点起柴火,不多不少煮上半炷香的功夫,那凶器熬刑不过,自然开口招供。”陈文祺自信满满地答道。

何乔新将信将疑,命皂役搬柴生火,又命人取了一根线香,截去一半后点燃计时。

堂中众人除了梁德心怀鬼胎、暗里心忧之外,其余一众都对这种奇异的“煮刀”断案感到新鲜,更不相信那刀如人一样“熬刑不过,开口招认”,因此只将双眼紧紧盯住大鼎,整个大堂竟是寂静无声。

半根线香堪堪燃尽,陈文祺大喝一声:“撤去柴火,捞出佩刀。”

众皂役撤火的撤火、捞刀的捞刀、抬鼎的抬鼎,眨眼功夫便将大堂收拾干净。早有皂役将四柄佩刀呈放在公案之上,何乔新、牟斌两人放眼一瞧,只见其中一柄佩刀锋刃上果然有一米粒般的缺口,其余三柄佩刀则一如平常、完整无缺。

何乔新朝陈文祺投去佩服的一瞥,尔后捏住有缺口的佩刀刀身,将那张写有四柄佩刀编号的纸条凑近刀柄:锦拱30213!

牟斌未曾料到,身为南北镇抚司两大镇抚使之一的梁德,竟是谋刺钦差的要犯,当下又惊又恨,一时忘记了主审官是何乔新,抢过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来人,撤去梁德的座椅。”

梁德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装镇定,站着说道:“大人,为何撤了属下的座椅?”

“装疯卖傻。你自己看看,锦拱30213,是不是你的佩刀。”牟斌将那柄有缺口的绣春刀丢在梁德的面前。

梁德拾起绣春刀,借观看刀柄上编号之机,内心紧张地盘算一回,咬咬牙说道:“不错,锦拱30213,这是大人配给属下的腰刀。但属下不明白,这刀怎么了?”

“你且说说,这缺口是怎么回事?”

“大人,您这话就不该来问属下。”

“无赖至极!你自己的佩刀有缺口,不问你还问谁?”

梁德将佩刀指着陈文祺,强辩道:“您应该问他。属下交出佩刀时还好好的,他将刀置于那恶臭的大鼎中又烧又煮的,是金子只怕也要损伤,何况区区一柄钢刀?”

“一派胡言。”牟斌一指戚忠良等三人,说道:“他们的佩刀也在鼎中同样烧煮,始终完好无损,为何独是你的佩刀现出缺口?”

“大人,去年琼林会武宴,属下因这姓陈的面有微须,在进琼林苑时多问了两句。想必他怀恨在心,故此暗中在属下的佩刀上动了手脚,栽赃于属下。”梁德说完,心里十分得意,暗暗佩服自己急中生智,找出这么好的“理由”辩解。

“你……狡辩。陈将军坐在那里动也未动,如何在你的佩刀上动手脚?”牟斌气极。

“他本人未动手,不等于别人没动手。”言下之意,是陈文祺事先安排皂役暗中下手的。

“梁某人你可算是铁嘴钢牙了。照你这么说,是陈将军串通刑部上下陷害于你了?”何乔新听了也是气愤不已。

“不然呢?本将军交给你们的佩刀可是完整无缺的,现在弄出这么一个豁口,分明便是栽赃陷害。”性命攸关之际,强辩胜于不辨,梁德是豁出去了。

“哈哈哈,”何乔新怒极反笑,戟指梁德说道:“梁德呀梁德,好歹你也在锦衣卫混了多年,为何不能敢作敢当?却形如泼皮无赖一般?罢了,陈将军,老夫正对你这煮刀断案有些好奇,你且讲讲原委,令他无话可说。”

梁德的“狡辩”,早在陈文祺的意料之中,现在也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站起身,向牟斌、何乔新两人一抱拳,说道:

“在下正有此意。”说完转身向站立一旁的金铁匠问道:“金师傅,请问您修补这缺口时用的是什么材料?”

这个问题先前陈文祺已经问过,这时又问,金铁匠知道他是要让众人知道,便答道:“草民用的是足色白银。”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我与牟大人去找金师傅的那天,金师傅告诉我们他的确修补了一柄残缺的绣春刀,而且补得天衣无缝,即便他本人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当时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那缺口现形?及至听到金师傅说补刀的材料是白银时,我忽然记起一件儿时的事情,顿时就有了主意。”

“等等,你儿时碰见一件什么事情?”何乔新执掌刑部,对断案问案的法门尤其关注,听陈文祺联想儿时的往事来破此案,感到很新鲜,便打断陈文祺问道。

“那是在下六岁那年,我娘的银手镯不知被什么东西玷污,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清洗掉。后来爹爹领着我去黄州府,找了个银匠才将手镯清洗一新。不过问题也出来了,我爹感觉那手镯比清洗之前瘦了一圈,便找那个银匠理论,银匠自然是矢口否认。由于事先并未称重,所以无法指证银匠动了手脚,最终不了了之。”说到此处陈文祺赧颜一笑,接着说道:“在下小时候喜爱寻根问底,而且我知道爹爹的为人宽容大度,若非那银镯不是明显变小,断不会与银匠理论,便存心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我家在黄州城内开了一爿当铺,闲暇时我也经常去当铺打点买卖。趁此机会,便有事无事到一些银铺转悠,终于被我发现了秘密。原来那恶臭难闻的东西叫做坏水,将它加温后,不仅能够洗去银器表面的脏污,也能够洗掉银器本身。那天金师傅说到用白银修补佩刀时,我马上想起了这件往事。但加温的坏水能够洗掉白银,是否还能够洗去乌兹钢?于是在昨晚,我弄到一些坏水,将金师傅为我修补的那柄绣春刀放在里面煮,并且燃香计时,才知道乌兹钢非常坚硬,而且抗酸性特别强,在短时间内,加温的坏水对它不起作用。故此今日大胆用此法一试,果然见到奇效。”

“原来如此。”何乔新长吁一口气,对梁德说道:“梁德,你还有何话说?要不要本官差人去大街之上找一个银匠来对质?免得你又赖陈将军信口开河。”

梁德知道再就这“煮刀”的事情说下去,无非是自取其辱。但又不甘心就此认罪。眼珠一转,又说道:“即便本将军的佩刀有个缺口,也不能证明是与陈将军打斗时受损的吧?事到如今,本将军也不相瞒了,去年族人与邻人因房基发生纠纷,请下官前去调解,期间双方争执升级,族中一同辈弟兄趁我不备,拔过佩刀与邻人相搏,被邻人的宝剑斫了个缺口。因无正当理由,便寻金铁匠修补了缺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保住性命,只能承认“斗殴”了。即便“斗殴”罪名成立,依大明律,至多“发边卫充军”而已。

“梁镇抚使嘴上功夫确实了得,仓促之中竟能将一子虚乌有之事说的有根有梢。”陈文祺长笑一声,拔出腰间的“画影剑”说道:“虽说这虚构之词,只须到你家乡一查,便真相大白。但在下还有更简捷的办法,只须将这画影剑放在那缺口上一试,若缺口与画影剑的锋刃完全吻合,这堂上众人,都是舞刀弄剑的行家,想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对。宝剑的锋刃有厚有薄,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剑刃。只要画影剑的剑刃与此缺口严丝合缝,那就没的说了。我来检验检验。”褚百川一跃而起,他并不隶属于梁德,同时也想早些结束这“莫须有”的过堂,便自告奋勇,左手要过梁德的绣春刀,右手握住画影剑,将剑刃往刀刃的缺口上一放,随即叫道:“不错,毫无缝隙。您看,你们看。”

他维持刀、剑相交的形状,逐一送给牟斌、何乔新、陈文祺以及戚忠良、孟承平等人验看。

何乔新看罢,与牟斌悄声说了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呀,将逆犯梁德锁了,押入大牢,待奏明圣上,另行判决。”

作者注:坏水即浓硫酸,热的浓硫酸能够溶解银,但能否溶解乌兹钢则不得而知,因情节需要而作此杜撰,请方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