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在房里吗?”自那晚离开刘大人府邸回到驿馆之后,一连几日,沈灵珊都没见到陈文祺的人影。这天一早,她便来到陈文祺所住的房前转悠,想堵住陈文祺问问他在干啥。可直到辰末巳初,陈文祺的房门依然紧闭。难道大哥昨晚没回驿馆?沈灵珊想着,走上前拍了几下房门,叫喊了一声。
沈灵珊转身正要离开,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接着听见陈文祺说道:“沈姑娘,有事吗?”
“大哥,你在房中啊?这么晚才起床?是不是身子不适?”沈灵珊回转身问道。在她的印象中,陈文祺一向勤勉,如今尽管是功成名就,依然保持着“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习惯,从未见他睡过懒觉。她以为陈文祺生病了,正举手要摸他的额头是否发热,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自房中逸出。
“什么气味?这么臭。”沈灵珊下意识地将伸出的右手缩回,捂住口鼻,皱眉说道。这时她才发现,陈文祺的脸上系着一条纱巾,敢情他早已闻到这股气味。
沈灵珊强忍着腹内的不适,进入房内,查找那怪味的来源。
“别找啦,在这儿哩。”陈文祺扯下纱巾,系到沈灵珊的脸上,将她拉到屋角,指着一个硕大的陶瓷盆说道。
陶瓷盆里,装着半盆无色黏稠的油状液体,在炭火的炙烤下,飘起一些似有若无的雾气,散发出闻之欲呕的恶臭。盆沿上,搁着一柄有缺口的佩刀,湿漉漉的刀身不时滴下一滴水珠,掉入盆中发出轻微的“嘀嗒”之声。显然,它刚从那半盆恶臭的液体中捞起来不久。
“大哥,你这是……哎呀,难不成你就在这个臭烘烘的房里睡了一晚?”
陈文祺牵着沈灵珊的手来到门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举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才笑道:“若是在里面睡上一晚,恐怕就起不了床啦。”
“那么你……难道一晚未睡?”沈灵珊惊讶地问道。
“对呀,到现在还没有挨着床沿哩。”陈文祺解嘲地说道。
“哎呀,你看你在鼓捣什么嘛?”沈灵珊心疼不已。
陈文祺望着她神秘的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罢了,罢了,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你等等,待我把那臭盆子端出来,再点上两支线香熏一熏,你就好好的补一觉吧。”说罢抬脚就要进房。
见沈灵珊如此关心自己,陈文祺心里头热乎乎的。他急忙抓住沈灵珊的胳臂笑着说道:“不必了。今日还有事要办,要马上出去,你回房歇息吧。”说罢,返身回房拿起那把佩刀,匆匆出了驿馆。
“大哥,大哥”
沈灵珊望着陈文祺消失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
牟斌一见陈文祺,便将一张纸条塞到他手上,语气凝重地说道:“陈将军,有三人的佩刀尾号是三,一人是八。难道那脱逃的疑犯果真是这四人中的一个?”
陈文祺展开手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四行文字,分别是:
戚忠良,千户,佩刀编号:锦拱29663
褚百川,副千户,佩刀编号:锦拱41758
梁德,镇抚使,佩刀编号:锦拱30213
孟承平,千户,佩刀编号:锦拱47593
果不其然,梁德的名字赫然在列。陈文祺对自己的猜测已是深信不疑。
“牟大人,在下理解您的心情。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那个脱逃的真凶就在这四人当中,这个还请牟大人有个思想准备。”
牟斌叹了口气,决然地说道:“多谢陈将军关心。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一经查实,本官绝不姑息。只是如何找出此人来?”
“这个,在下自有办法,牟大人尽管传讯就是。”陈文祺胸有成竹。
“事涉本卫中层将领,我看还是会同刑部共同审问吧?”牟斌不无顾虑地说道。
“牟大人所虑极是,在下悉听尊便。”
见陈文祺没有异议,牟斌便偕同陈文祺一起来到刑部。
“牟大人亲临刑部,不知……”刑部尚书何乔新见牟斌亲来刑部,以为本部什么人犯了案,不免有些紧张。
牟斌见惯了这种情景,急忙说明来意:“何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专为请何大人问案而来。”
“问案?牟大人见笑了。”何乔新一听,神情当即放松,“锦衣卫断不了的案,刑部也未必能断啊。”锦衣卫有独立的侦查、抓人、审讯的权力,何乔新此言,虽有酸酸的味道,却也是实情。
“何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是这样,”牟斌指指陈文祺,说道:“去年陈将军奉旨西行,投宿居庸关南关客栈时,遭遇两个蒙面人入室行刺,刺客一死一逃。死者系敝卫百户王熙脱逃的那个,亦有可能是敝卫的将校。因事涉敝卫,下官不便处置,故此特请何大人主办此案。”
“有这等事?既然牟大人将此案交由刑部办理,刑部也是责无旁贷。”何乔新这算是“表态”了,然后他转向陈文祺,说道:“请陈将军移步督捕司录个口供,下官即安排他们迅速稽查,尽快查出脱逃的嫌犯。”
陈文祺尚未开口,牟斌抢先说道:“用不着如此麻烦。嫌犯已基本锁定,何大人只须升堂问案就行。”
说完示意陈文祺向何乔新简单地介绍了案情。
“这……”何乔新顾虑重重,“金铁匠虽能证明修补过绣春刀,但也没有什么证据啊?假如那疑犯抵死不认,那该怎么办?定案是要人证、物证俱全的。”
牟斌有点不耐烦了,语气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你只管升堂便了,一切都在陈将军的掌控之中。”
何乔新听了老大不快,自己一个堂堂刑部尚书,难道升堂不升堂都不能自己做主?一时热血上涌涨红了双颊。正待发作,忽然省悟到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今日得罪了牟斌,说不定哪天找个罪名安在自己的身上,那可不是这顶官帽能不能戴而是有没有头戴的问题。
何乔新强压心中的火气,眼睛骨碌碌一转,顿时有了主意:“既然如此,便请陈将军来当这主审官如何?”心想,你若是审出了名堂便罢,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无关我刑部的事情。
“不可。”陈文祺摆手说道:“在下牵涉到此案之中,怎能又当原告又当审判官?”
“这……”
“何大人不必犹疑,就由本官和你共同来审吧。审出了嫌犯,算你的功劳审不出结果,本官替你兜着便是。”牟斌似乎对陈文祺极有信心,自告奋勇地说道。
“这……有牟大人坐阵,下官自然放心。只是下官于此案一无所知,到时如何审问?”
“何大人尽管按程序问案,遇有问题推到在下身上便是。”陈文祺胸有成竹。
何乔新再无推卸的理由,便领着牟斌、陈文祺来到理刑厅,升堂问案。
“来呀,传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上堂。”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等人在锦衣卫行走多年,骄横跋扈惯了,现在被刑部拘押过堂,早已是怒火中烧。特别是褚百川,胸无城府、性情火爆,自问行端坐正,怎肯受此屈辱?故此人未上堂,杀气腾腾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何乔新,老子不找你的晦气便也罢了,你竟敢……”
抬头一看,见牟斌就坐在何乔新身旁,不免有些顾忌,遂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咽进肚中:
“牟大人,不知我等所犯何罪,要拘来刑部过堂?”褚百川强忍怒火,改口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问道。
牟斌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前日在本卫议事大厅,本指挥使已然说过,自本指挥使以下、副千户以上诸人,均是行刺钦差的疑犯。前日验刀没发现疑点,故此还须进一步甄别。只有找出了真凶,才能还你们的清白。因此,希望你们少安毋躁,配合刑部破案。”
“牟大人,就算要进一步甄别,也应该是四十九人哪,怎么就单单甄别咱们四个?”孟承平这时忍不住质疑道。殊不知四十九人之中包括牟斌在内,这意思牟大人您也应该在甄别之列吧,怎地反倒成了问案之人了呢?
牟斌知道孟承平也是粗人一个,当下懒得多说,只淡淡地说了句“为何单单甄别尔等四人,待会自然明白”,便扭头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开始吧。”
何乔新对案情一无所知,也不知从何审起,他轻咳了一声,对堂下说道:“几位将军,得罪了。本官知道你们四人中有三人确属冤枉,在查出疑犯之前,还请几位多加配合,协助查出真凶,以还你们的清白。”说罢对堂下的皂役喝道:“来人,给几位将军看座。”
这也是何乔新的老练之处,一来锦衣卫的人实在得罪不起,这几人中充其量只有一个是真正的案犯,其余三人不过是涉嫌而已,一旦洗清嫌疑,他们还是锦衣卫的大小头目二来以礼相待,能够稍微平息他们的怒气,以利查案问案。
果然,听了何乔新的一席话,加之给四人“看座”之后,四人的怒气稍稍平息,就听戚忠良说道:“多谢何大人照顾。不过在下仍然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有嫌疑,为何就单单要我们四人过堂?”
何乔新虽对案情不甚清楚,但陈文祺也向他介绍过案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为何单传这四人过堂,当下微微一笑,对堂下喝道:“来人,传证人。”
话音一落,早有皂役将金铁匠带上公堂。
“草民金卜焕叩见大人。”
“金卜焕,起来答话吧。”何乔新温言说道。
“是,大人。”金铁匠站起身,走到左侧陈文祺就座的附近垂首站立。
何乔新自公案上拿起一柄佩刀,举在空中,问道:“金卜焕,你可曾见过这种腰刀?”
“回大人,草民曾经见过。”
“时间、地点、为何见到这种腰刀?”
“回大人,那是去年的四、五月间具体什么时间草民记不清楚的一个夜晚,草民正要上床歇息,忽然闯进一个蒙面黑衣人,他手上就拿着这种腰刀。”
“蒙面黑衣人拿着刀去你房中干什么?”
“他让草民替他修补腰刀上的缺口。”
何乔新指着坐在公堂右侧的四人,问道:“你看看,那个蒙面黑衣人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
金铁匠抬头向四人看了好一阵子,面现迷惘之色,最后摇头说道:“那人黑衣蒙面,草民认不出来。”
何乔新倒转佩刀,指着刀柄说道:“这种腰刀,刀柄上面都镌刻有编号,你可曾记得黑衣蒙面人那把佩刀的号码?”
因陈文祺问过相同的问题,金铁匠此时也不惊奇,说道:“回大人,黑衣蒙面人那把佩刀缠着布条,草民并不见它的编号。不过在布条缠绕的边缘,草民看见有两个半圆形的印迹。”
金铁匠与何乔新对话期间,陈文祺一直在暗暗观察四人的反应。金铁匠这句话说完之后,传戚忠良、褚百川、孟承平三人面现不解之色,唯独梁德听罢,脸上的肌肉轻微抖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何乔新又从公案上拿起一段布条,将手中那把佩刀的刀柄缠住,示意皂役拿给金铁匠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