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和叶尔康一样,来自北平的刘觉民也在路上。
他是北洋大学的学生,华北沦陷后,他以为学校解散了,直到不久前才得知学校已经西迁,并在城固建立西北联合大学复校。他先是逃离北平,然后抵达天津,想进入英法租界。可这个时候租界已不容留学生,有一批学生遭敌人逮捕,数日后仅释放十余人,其余人员下落不明。刘觉民侥幸逃过此劫,与几个学生躲开敌人的监视,准备奔逃山东,再由水路经青岛登岸向内地逃亡。然,日军沿途设卡检查,凡留平头、穿西服、穿蓝色大褂,模样像学生的,都被加以某种名目予以逮捕。
逃亡中,刘觉民和那几个相伴的学生失散,等了几天无果,他只身一人取道南方,沿途所遇艰险想想都令人胆颤心惊,随时都有被杀戳的风险。
在六朝古都南京,他结识了师范学院的学生江薇。从她的叙述中得知,淞沪会战中,她所在的学校连续四次遭敌机轰炸,有一块弹片不幸击中她的腿部。无奈,学校西迁重庆,她无法随行,只好留在乡下老家养伤。一年过去,她时刻都想着返校,但千里迢迢的家人实在难以放心。可江薇去意已定,她背着家人偷偷收拾好了简单的随身物品,离开家乡,辗转去往武汉。就在船上,她与刘觉民不期相遇,两人聊得颇为投机。
得知江薇要转道前往重庆,刘觉民鼓动说:“不如这样,你干脆跟我一起去汉中好了。”
江薇感觉奇怪:“我又不是和你一所学校,干么要跟你去。”
刘觉民说:“西北联大接纳其他院校的大学生,你是读师范的,北师大也迁过去了,那可是中国第一所师范大学,名校啊,难道你不向往?”
不仅仅是一种向往让江薇动了心,更有刘觉民的细心呵护让她产生了依恋。在武汉停留几日,休整后他们准备了干粮启程了。在出发前,他们察看了地图,以为有个十天左右就能到达,谁知,一路走来,不是搭乘乡民的马车,就是徒步而行,近乎走了快一个月。虽说路途艰难,但江薇没有说半个“苦”字,更没有丁点埋怨,至多说句“真累啊,咋还不到呢,莫不是要到天边了?”刘觉民心里过意不去,毕竟是他鼓动她来的。“来吧,我背你。”江薇也不客气,“好啊,就等这句话了。”爬在他的背上,江薇感受到的不是腿脚可以轻松了,更重要的是把心交给这样的男人,没有看错。
幸福并不容易,总是让人寻觅;甜蜜并不简单,总是让心着迷。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与他相偎在一起,山野的宁静与月色的婆娑,那般令人陶醉。夜的风轻轻淡淡地拂过,脸颊依旧发烫,既然爱上了就一往无前,不再回头。河水流淌着天上的月影,静静柔柔,天空是那样悠蓝深远,近乎透明,稀稀散散的星光隐隐约约在悠蓝的夜空中闪烁。江薇在想,不管将来怎样,这样的夜,我曾经拥有过。
在两河口,他们与叶尔康三个遇到了一起。
“天哪,你们真可是感天动地呀,居然那么远都会跋山涉水走过来。”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好在前面剩下的路不多了,江薇疲惫的脸上堆满了舒心的笑。
几天后,他们结伴到达了城固县。到了这里,刘觉民得知,由于路途阻隔而延期不能入学或失学的学生不计其数。幸好,我来了,他这样感叹。
汉水边,聚集了大批说话带着京腔的师生,不管他们历经怎样的艰险,冒着被日军搜捕的危险,还是在山东龙口或青岛上岸,绕一个大弯,再奔赴西北求学,那是对知识的渴望与敬畏。这一段西迁史在抗战胜利后,被刊刻于石碑上:北雍学者,右学诸生,痛夫蕃卫之失,耻与非类为伍;或驱车崄路,或徒步荒原,或褰裳涉水,或策杖攀崖,餐风宿露,戴月披星,载饥载渴,载驰载奔,以莅止于陕西之城固。喘息未定,父老来集,劳之以酒食,慰之以语言,荫之以宇舍。于是弦歌不复辍响,绛帐于焉重开,问学之士,闻风而至,咸以志道,据德、依仁、游艺、相与期勉,彬彬乎一时称盛!
在那北依秦岭南麓,南屏巴山北坡,中纳汉江平川之地,叶尔康有幸成了地质学者薛晔的学生。得天独厚的秦岭造山带成了地质学子们难得的天然实验室,千峰万岭是他们认识自然的好课堂。薛先生告诫学生们,“既然选择了地质与矿冶专业,我们就要甘于忍受寂寞,不但要有放逐山水的仙风道骨,还要有羁旅天涯的万般豪情。牧羊人把孤独交给了辽阔的草原,探矿者就要把情怀留给群山。我们是跋涉者,我们的志向在远方。远方不一定有音乐和诗行,但远方有篝火,还会有地平线和寄情于心灵的牧歌。”
听着先生这些语重心长的教诲,在室外草棚下上课的叶尔康眼望层峦叠翠的远山,他突发奇想,等将来有一天自己死了,就职业而言,可以把薛先生的话简单概括成一个短句,变成墓志铭:这里躺着一名孤独的追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