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到这里,樊川都觉得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才能娶玲珑回来,或者才能报答大姑娘,李叔,周叔的好。
樊川问冯沙道:“冯兄弟,你是秦州本地人吗?”
冯沙摇着头笑着说:“杜公子说的对,我自是秦州本地人,生于此,长于此。”
樊川不解便问:“为何觉得你有些番人的样子?”
冯沙笑道:“杜公子又说对了,我父母是汉番合姻,身上一半的番人,一半汉人,不仅仅是我,这整个秦州城。不,应该是大半个西域,若是交易货物繁盛的城,基本都是汉番交杂的,这样遇到了汉人便用汉人的礼,遇到了番人就用着番人的礼。大家都明白,都是为了吃口饭,都是为了金银,因此汉不入番,番不入汉的观念就淡薄了。杜公子是商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樊川笑着看着冯沙,觉得这个人虽然年龄比他稍长几岁,但是在某些方面的眼界,似乎比他还高。他在李叔身边多年,自己的眼界都是被李叔抬高的,从原来对李叔的不屑到后来对李叔的唯诺。似乎便是被李叔的“折磨”弄的自己如此听了别人的话,若是觉得对,便是都把话记在了心里,不会轻易去反驳他人,更不会轻易去看轻他人。
樊川有一日问过李叔:“为何自己的父亲在跟苏家的争前败了呢?是我们杜家的财力不如苏家吗?是我们杜家人的付出与努力不如苏家人的付出与努力吗?是我们杜家在朝在野的势力不如苏家在朝在野的势力吗?”
李叔摇了摇头说:“不,你说的这三点,当时反而是苏家都不如杜家,但你父亲杜上人一直都忘了要礼贤下士,他只会礼贤他看的上眼的人,不会礼贤他看不上眼的人。并非说你父亲不懂得看人,而是你父亲不懂得把其他人的才都看出来。因此许多人最后都奔去苏家了,因为苏家的大老爷便是爱用人,爱用有才能的人,并且知道如何能把他们的才放在何处。你父亲一生以自己的对错来判定这个世道,而苏家的大老爷以尘世的对错来判断这个世道。”
樊川听了许久,最后终究是摇了摇头回道:“李叔,我不懂。”
李叔笑了笑说:“不,你懂了,只是你现在为不明了,你只要把这些记在了心里,以后你必然会懂。”
樊川现在再回想李叔跟他说的话,在看着眼前的冯沙,似乎慢慢懂了李叔的话。
若是父亲,他必然不会看得起眼前的冯沙,父亲会认为自己绝不会死在这沙漠当中,自己只要放荡不堪即可,老天收不了他的命,黄沙不敢埋他的尸。因为父亲的一生太顺利了,要什么便是能得到什么,不光是因为杜家的名声与财力更是因为父亲的能耐与运气。
但是若是苏家的大老爷呢?
樊川离了杜家,入了苏家,被家里人说自己侮辱了祖宗,即便是如此,樊川也要去。因为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的父亲败了,为什么苏家的大老爷能赢。他挨个问了家里的长辈,谁也给不出他满意的答案,他不得不自己来寻。
因此他便选中了自己来苏家,来亲眼看看当初赢了父亲的苏大老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冯沙呼着樊川的名:“杜公子,杜大公子?”
樊川才发现自己盯着篝火走了神,这几日太疲劳了,因此身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开始偷懒了,逼着自己不去看周围的景色,逼着自己不去接受周围的声响。
樊川便是用着其他的问来掩盖自己的失态,他问:“若是按照今日这个行程,何时能到驼队被困的地方?”
冯沙说:“若是在路上不遇到大风沙,不遇到大狼群,不遇到大流沙,不遇到无月的夜,那就只需要再两日,便是到了。我逃前已经探听好了,这支夏国兵人数不多不少,可打可逃,兵营里有两个月的粮食,他们一时半刻不会离开。”
樊川不解便问:“前面的风沙、狼群、流沙我都明白,无月的夜为何会阻挡路途?一国出的兵,何以能知道所用的粮食?”
冯沙笑道:“杜公子是因为在大宋国的江南温柔地太久了,这里的人都被世道逼得精明了。这里的人生下来就带着算计,因此一有风吹草动,所有人都得竖着耳朵,没竖起耳朵的人早就从父母那一辈便没了,埋在黄沙里了。”
樊川听了,便是愈加觉得这里的凄凉与残酷,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冯沙赶紧挥着手说:“杜公子不用太哀叹,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了,因此既精明又带着豁达。生死都由天,但是自己还要好好的活下来才能去由天。这里夜里若是没了月,便是一片漆黑,夜里的要生火,而且要生大火,不能让火灭了,每个人都不能去睡,若是睡了,狼就敢趁着你眯眼的那一刹那,蹿过来,咬住人的喉咙。所以若是遇到这样的夜,一定要每个人都睁开眼,不能去睡。所有人只能明日先休息半日,再去赶路。”
樊川听了才明白,赶紧拜着冯沙说:“多谢冯兄弟指教,让我大开眼界,明白了这世间有着太多的不一样,解了我的惑。”
冯沙不敢受,赶紧回着拜。
汤女这个时候却说了一句话:“想不到杜大公子,平时一脸严肃,与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寸步不让,时时让我觉得,若是不松口就要被你咬一口的感觉,但是遇到了自己不懂,不识,不知的时候,却如此坦荡言语自己的不知,不若其他的那些富家公子,明知不行,却不听人劝。”
汤女想了想又改了口说:“不,他们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以为这个世间都顺了自己的意,若是有必要连山都能搬走,把水都能断流。更不会高看一眼比他们地位低的人。”
樊川听了汤女的话,才突然明白李叔的话,他的父亲杜上人,之所以败给苏家大老爷了,是因为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会败,父亲这一生过的太顺了,顺到他忘记了他原来会败这件事。而苏大的大老爷,这一生似乎都未必有着太多的得意,要不是掌了苏家的权,他或许一生都不会让他人知道他的名。
他的一生有太多的不容易了,因此才知道他人的不容易,让他人帮,便是要高看他人。
樊川终于知道他父亲对抗的不是苏家单单的一个大老爷,而是苏家的全部人,而致死父亲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败给苏家的大老爷韩退之,这个在他前半生里都未曾听到过名字的俗人。
樊川突然自己笑了,笑得自己忍不住,笑声就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笑得惊了眼前的人,笑得惊了远处的狼,笑得惊了九霄的天。
他们都在看着这个人,他们都在看着这个莫名而发笑的人。
不明白一个人的苦,自然也不会明白一个人的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