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曹地府啊。”唐宁咧嘴笑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
而杨真的笑容却开始渐渐凝在了脸上。
“我不行了,”唐宁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左右就这几天。”
“唐伯……”杨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六年以来,自己跟着唐宁学刀,虽说时间不长,然而他能够感觉的到,对方的确是在倾囊相授。
他的确对自己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他为杨真打开了希望之路。
可是如今他却要永远地走了……
对于这个结果,其实杨真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这些天他明显发现唐宁咳得越来越厉害,身形也变得越来越佝偻了……
为此,他甚至不顾对方的反对,硬是拉来了李大夫给他看病,只可惜结果……却只有一声摇头地叹息。
只是如今骤然听到这句话,杨真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罢了——即使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好了,不要做这种姿态……”唐宁挥挥手,“我这辈子纵横天下,提马跨骥,早已不虚此生,如今又为张定边将军的一生武学寻到了传人……值了。”
“唐伯……”
“我死了之后,我这间屋子也就留给你罢,如此我在人世也算了无牵挂了……只有一件事请你办。”
“唐伯请说。”杨真道。
唐宁:“我不愿埋在朱元璋的国土上,我死之后,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吧,倒也干净。”
※※※
文儒坊的唐伯于四天后去世。
这一天是洪武十二年的十月初九。
他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昔日纵横天下的一代猛将,死的时候却冷冷清清,只有一床破席,来送葬的只有杨真和杨子晴姐弟俩,这实在是令人唏嘘。
按照他的遗愿,杨真将他的火化,姐弟俩将他的骨灰带到钟山上,看着山风把骨灰吹向远处的山坳,吹向碧蓝的扬子江,杨真不禁叹道:
半世红尘一世人,
散作青烟化为尘。
敢笑天下无丈夫,
沧海一粟也永恒。
吟罢慨然长息,跟着又呆呆地怔在那里。
杨子晴见杨真有些郁郁,柔声安慰道:“此处山明水秀,前辈葬在这里,有此青山绿水共为邻,想来也必含笑九泉,你又何必太过伤感?”
她已经十九岁了,出落得更加娴雅动人,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凝脂雪莲,端正的五官在精致瓜子脸上组合出颠倒众生的美丽容貌,斜眉入鬓,青丝如云,虽然只是一身善可乏陈的,还打了补丁的长裙,但称着晶莹通透的细腻肌肤,却显得明眸皓齿,貌凝秋霜。
只是看着弟弟闷闷不乐的样子,秋水一般的剪瞳顿时闪过了些许忧虑。
杨真微微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唐伯把屋子留给我,咱们干脆把它卖了,这一来家里也能宽裕些,二来姐姐也不用再种花了;再说姐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还是免了吧。”杨子晴噗嗤一笑,“你姐姐我就是个劳碌命,辛苦惯了。”
“那也不能累坏了身子吧。”杨真急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呢,姐姐照顾弟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杨子晴摸了摸他的头,“再说不种花,咱们姐弟俩吃什么,喝什么呢?”
“过日子又不是非要种花不可。”杨真道,“我还想找周老板盘间店面,给姐姐开间花店,周老板一向对咱们很关照,定然会帮这个忙。”
“开店?”杨子晴怔了怔,旋即忍不住脱口失声,“天爷,那得花多少钱?”
“虽说得花些银子,可是只要咱们俭省点,这笔钱总能凑得出来。”杨真道,“等我选上了亲军都尉府,吃喝都有公里的,不就可以帮家里省下开支了么?再说还有俸禄……”
“怎么……”杨子晴的脸色似乎有些黯然,“当了天子亲军,就不要姐姐照顾了么?”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杨真急忙道,“我只是想姐姐能清闲些,你的身子又弱,整天这么忙,会累垮的。”
“那也不成!”杨子晴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这些钱你得存着,将来给你娶亲用。”
“我不要!”杨真立刻想也不想地拒绝。
“你这说的什么话。”杨子晴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长大了,总赖在姐姐身边,会被人笑话的。”
“那我不管,我就要陪着姐姐。”
“胡闹,难不成你还能一辈子陪着姐姐?”
“我就想一辈子陪着姐姐,怎么了?”
杨真立刻顶了回去。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
一种近乎微妙的气氛开始在姐弟俩之间的空气里弥漫……
这话亲切稠密,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小孩子对姐姐的依赖,也可以把它理解为看上姐姐的意思,可大可小。尽管二人并不是亲姐弟,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然而在这个最讲礼教大防的明朝,如果是前者最多换来一个会心地微笑,要是后者那就是大逆不道,只怕浸猪笼都不为过的了。
所以杨子晴听到这句话,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而稍稍地别过了脸。
山风摇曳着头顶的树枝沙沙作响,阳光透过重重枝丫在姐姐的脸上投下斑斓交错的光影,却因为树枝的晃动而映得女孩精致的脸庞忽明忽暗,一时有些看不清表情。
姐弟俩谁都不说话,任凭二人之间的世界里那种无可言传的感觉无声地漫延着,过了许久,杨子晴才呢喃着开口:
“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声若蚊蝇,似有几分无奈,又带着几许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