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四年,二月初七,夜。
已经是二更天了,整个金陵城黑灯瞎火,栉比鳞次的房屋店舍都栓紧了门板,青石板砖的大街上空旷无人,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打更声,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
“李大夫~!李大夫~!”
紧锁的大门被拍得山响,拍门的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孩,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只是那双钟天地之灵的大眼睛里此刻正透露着说不出的惶急。
“李大夫~快开开门!”
稚嫩的小手死命地捶打着辅首,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橐橐的脚步声,接着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者堪堪在门缝里现出自己稍显佝偻的身影,便被小孩一把拉住了:
“李大夫,快上我家看看吧,我姐她不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拉住老者就要往外跑。
“你,你等一下。”老者连忙把他喊住,“我说杨真啊~,便是再急,也得把话说清楚啊,你姐她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晚饭时她还好好儿的,刚刚突然就不醒人事了,您赶紧给去瞅瞅吧。”杨真满面焦急。
“原来是这样~”老者点点头,略一沉吟,返身回房拿来药箱,“走,上你家看看。”
二人脚步匆匆地跨过街角,拐入一条小巷,但见港巷深深,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繁华城埠宛然是两个世界,尽头一间老旧的屋子,一堵篱笆红墙,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植物,满园的花卉绿树像是要满溢出来似的。
杨真伸手推开老屋破旧的院门,四方的院子除了檐廊下几块石板,其他的都是泥地,淡红的泥被开垦成园圃,种的花卉千姿百态,姹紫嫣红。
但甫进屋中,却是另一番天地:这屋子简直小得不能再小,二人往里头一站,几乎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了,可以看得见的就两张破床,两把椅子,一张粗糙的桌子,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面北炕上躺着一个小女孩,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虽形容未足,身量尚小,却是十足的美人胚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秀眸紧闭,精致的瓜子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老者走到炕前,右手伸出食、中二指,轻轻搭在她腕脉上,阖眼闭目,低头凝思了一会儿,这才冲杨真笑道:
“你姐姐是劳累过度,加上先天气弱,须知气为先天之本,运化水谷,精微水湿,清阳不升、浊阴不降……”
“行了行了~您老就别吊书袋子了。”杨真连忙打断,“您就说说打不打紧吧。”
“不妨事,不妨事。我给她施两针,保管就醒了。”老者说罢,从药箱取出银针施下,半时辰之后,果听得女孩嘤吟一声,悠悠转醒了过来。
“好了。”老者这才收针起身,提笔在桌上写了个方子,交给杨真,“明日你到药铺抓几味药,让你姐吃了疏散疏散,调理几天,当无大碍。”
“行,我知道了。”
杨真连忙躬身拜谢,只是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却红着脸有些讪讪的。老者瞥了他一眼,微笑道:
“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平时谁能保证没个头疼脑热的?你们爹妈死的早,家里本就拮据,诊金什么的就免啦。只是……唉,你也该劝劝你姐,身子不好还整天忙里忙外,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
杨真怔怔地没言声。只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孩,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远方……
姐姐大他一岁,是父亲杨逍捡回来的养女,记得那一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那时候父亲还在呢,父子俩正在院子里扫雪,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两人打开门,这才发现门口倒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一身衣服早已破成了抹布,全身没有一点生气,只有两只大大的眼睛在固执地寻找着前方些许的微明。
“兴许还有救,把她抱回屋子里吧。”杨逍说。
从那一天起,杨家就多了这个名叫杨子晴的女儿。
杨真的母亲早亡,杨逍是朱元璋的亲兵,要跟着当时还是吴王的太祖皇帝打天下,因此经常不在家,所以杨子晴从很小的时候就担负起了照顾杨真的责任。
记得有一回,杨真不慎得罪了胡惟庸府上的管事,被胡府的几个豪奴打得遍体鳞伤,是杨子晴拼命护着他,任凭无情的棍棒雨点般地落在自己娇嫩的身躯上,却始终抱着他死都不肯松手……
“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帮你撑起这个家,为你撑起一片天的。”
当时的杨真,曾经这么斩钉截铁地对她说道。
“好~我可等着这一天呢。”
当时的杨子晴,温柔地抚摸着杨真额角的伤痕,却顾不上抹去自己唇畔的血丝。
可惜后来没过多久,父亲杨逍就过世了,临终时把姐弟俩都叫到了床边:
“你虽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他拉着杨子晴的手说,“但我待你一向有如亲生女儿,我走了以后,真儿就交给你了,你要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
从那以后,杨真就多了一个“姐姐”。
而为了照顾这个家,当时年仅九岁的杨子晴,也毅然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可惜她的身子弱,做不得重活儿;母亲去得早,也没人教她针线,所以杨子晴只能在院子里种些花草担出去卖,为了这事杨真不知说了她多少回,可她总是笑笑不语,实在闹得狠了,才说:
“不种花,咱们姐弟俩吃什么,喝什么呢?”
杨子晴总是这么微笑地驳回他的劝解,然后挽起花篮出门,每当杨真目送着她的背影时,都觉得那篮子重逾千斤,压得姐姐本该轻盈的步子都变得沉甸甸地……
※※※
把大夫送出门,杨真刚返身回屋,便看见姐姐杨子晴已然挣扎着起身,只是才迈出两步,就晃了几晃,竟险些当场摔倒。
杨真连忙上前扶她到炕上重新躺下:“姐你放着病不保养,好好儿地起来做什么?”
杨子晴微微摇头:“晚饭还没做呢,要不然你今晚吃什么?”
说完,那本就惨白如纸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整个人都在微微细喘,仿佛说这几句话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少吃一顿又饿不死人。”杨真弗然不悦,“刚刚大夫可是说了,你这病得静养。”
“那怎么成?”杨子晴叹了口气,又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虽不是你亲姐,但义父临终时既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照顾好你,否则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养育之德?我若歇着了,院子里这些花草怎么办?咱们姐儿俩还指着它糊口呢;再说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的……”
“这不是还有我呢嘛。”杨真打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