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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眼帘微垂目光深邃,宛若两泓深潭难以见底。
他轻撇下颌侍从将食物提篮端了上来。
云晟见国师亲手打开提篮,里面是一壶酒,抚须笑道:“我本在想,你若请我吃断头饭我绝不要你这嗟来之食但慕容申孝请我喝酒,我却是一定要喝的了。”
说罢从牢缝中伸手接过打开仰头饮了一口。
云晟连连摇头似是在感慨好酒,他哈出一口气,道
“我十六岁便随父从军,二十五岁转调京师不是靠先祖的荫蔽,是靠我身上的这些伤疤换来的。那时候我最敬佩的人你知道是谁么?是你的父亲慕容修。那时候我便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像他一样,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我三十一岁做了太尉。那时我又在想有这个人在,我恐怕一辈子会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是我唯一的希望。”
“后来慕容修死了,我以为云家的出头之日要来了,可是又有一个你。天意天意啊。云晟放声长笑,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父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晟目含深意地转向国师。
“因为他一早预料到他身后之事,他一死,我云氏必力压慕容氏。为了稳固慕容氏的地位,他很早便开始未雨绸缪,将两个亲生儿子送去国观。”
“成为国观掌继,便要奉道独身,这等断子绝孙无后之事,我云氏尚不敢这么做,也唯有他慕容修做得出来。可是,他成功了,你受了那帮道士的青睐,挤走了你兄长,当上北宗领袖,我确实输了,但我不是输给你,是输给整个国观的势力!”
云晟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他看着国师,目光似是在嘲弄,又似在感慨。
“他在你们之中选择,你被选中了他为了让你在国观地位更加稳固,甚至不惜废掉自己另一个亲儿子,你的兄长,将之流配到荒瘠海岛上。虎毒尚不食子,他慕容修比虎更毒!”
国师神色微微一滞,清澈隽秀的面孔如罩寒霜。
云晟却不忌惮他的眼光,此刻他没甚么好忌惮的了,只是放声长笑:“慕容修啊慕容修,我云晟,不及你!我输了!”
国师在他凄厉又阴霾的笑声中沉默。
云晟笑过一阵,渐渐平静,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问国师道:“慕容申孝,你自问能及得上你父亲么?”
国师淡然举眸,此刻他看着云晟,并无一丝敌意或善意,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他的神情清雅平和,神光内蕴,宛若不染凡尘的仙人。
云晟盯着这样的国师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息:“不,你不如他。你若能及他十分之一,早已取皇上而代之了。这江山早该姓慕容,而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云晟,你还有何要求。”国师同他说了今日来看他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云晟愀然,他缓缓走近,隔着牢门,双手在那粗糙的木栅上面徐徐抚摸着,良久良久,他低声道:
“我虽然不够了解你,但我比你更了解皇上。相信我,你要小心皇上。”
诏狱的火把微微闪动,照着两个宿命之敌眼中闪动的微光,渐渐黯淡下去。
……
第二日,云晟被处死,腰斩于市。
云美人被废,斩首于市,云氏一门株连三族。
虽然行刑那日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然而生活在洛阳城这般波诡云谲的政治中心,每天都会有人倒下去,有人立起来,寻常百姓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他们照旧在四时风雨和暮鼓晨钟中奔波,维持自己的生计。
三月过去,四月来临,洛阳城中的人们早已忘了云氏一门成为冢中枯骨而皇朝也迎来了新的太尉冷山。
在侍中钱鹏月和一众儒门出身的大臣极力推荐下,皇帝提拔冷山坐上了兵马太尉的位置。冷山曾经在朝廷北军中任职,在军中颇有良好口碑,将校们也不反对,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不久后,侍中钱鹏月又受到提拔。他在先帝跟前做了一辈子的守尚书令,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如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皇帝先擢升他为尚书令。不久后,又重新恢复大晋立国以来废除的丞相职位,任命钱鹏月为丞相,辅佐皇帝总理百政。
丞相一职,典领百官,辅佐皇帝治理国政,无所不统在过去这般的职能皆有国师负责而今钱鹏月受到这样的重用,无疑架空了国师在内政上的权力。
除了覆盖掉国师在尚书台的职能,皇帝同时启用心腹占据兵部,将朝廷兵权一分为三,分别由太尉和兵部掌领,从实际上剥夺了国师兵权。
朝廷人事几经过动荡,终于形成了皇帝那日宫中夜宴时构思好的雏形。他要废黜道家,推崇儒学文有钱鹏月,武有冷山。
国师被一用一弃,再用再弃,在朝野内外激起不小动静,什么样的传闻都有。
他本人倒是不以为意,在太傅这个闲职上教教小皇子读书。然而后来皇帝连小皇子都不让他教了,请了太学的博士蔡夫人边氏入宫为皇子讲儒学。使得国师彻底赋闲在家,成了洛阳城中最特殊的富贵闲人。
这日顾柔在家闲着,陪他用罢午膳,他去后园的竹楼上小憩,顾柔没有困意,便拿了兵器,叫来咏春和茂春两个丫头上了演武台练练拳脚。
府中不似白鸟营高手如云,顾柔除了自己的丈夫,可以轻松战胜任何人,也就没了比武的乐趣,于是让茂春和咏春各执兵器切磋玩耍,自己在一旁观看。看见茂春占上风了,便教一教咏春看见咏春占上风了,又指点一番茂春好像自己一人手执黑白子独自弈棋,颇有些独乐之乐。
两个小丫鬟本来便受过孙氏,拳脚功夫了得,此刻又兼顾柔在轻功身法上的指点,进步神速不知不觉练过一个时辰,日头稍稍向西移动。
顾柔让茂春和咏春停下来稍作歇息,喝一口水这时管事刘青从外头进来,禀报宝珠和石锡来访。
宝珠自从上一回随国师离开许昌赶赴洛阳受命出征后,便和受到出兵征召的石锡见面了,国师做主将宝珠赐给了石锡,远征羌胡时一直跟在石锡身边,后来顾柔便一直没有和她见过面,倒是不少次收到她托人捎来的绣品,大抵一些小手绢,容臭,鞋袜衣裳之类的东西,件件都精致用心。
顾柔很高兴,一面命刘青花厅招待,自己亲自去竹楼叫丈夫。
国师道:“不去了,你替本座向这二人问候。”
顾柔微微一诧,以为丈夫没有听清,想要再强调解释一遍今日的访客是宝珠和石锡,国师却道:“本座征云南之时偶得一把滇王匕首,你让人将它从武库中找出来,送给石锡。”
说罢继续埋头拨弄琴弦,清灵空逸的琴声在竹林中回荡。
顾柔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按照他的吩咐找到了滇王匕首,在正厅和石锡见面时送给了他。
石锡没有见到国师,显得很有些失望,收礼之时怏怏不乐,还是宝珠暗中拉了他的衣袖,他才想起来跟顾柔道谢。
石锡道:“看见这把匕首,便想起过去在云南征讨的日子,那时候金戈铁马,将士们雄心壮志,何等的意气飞扬。”
顾柔点头:“是啊,那会我还在白鸟营,和小鱼、玉瑛他们相处甚是融洽,心想着当一辈子兵也挺好。”
石锡道:“还是夫人明事理,还记得北军,记得将士们不像他,已经彻底地忘记自己曾经是所向无敌的三军主帅了!”
顾柔一听他话里有话,不由得呆了呆。
宝珠急忙去捏石锡的手背,石锡却处在一片伤心失落中,眼睛含泪,咬牙切齿道:“夫人,将士们都老了!”
国师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贵人,是国师一手提拔他成为北军中尉,他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作战时他愿意做国师的先锋在孤军之境也可以率先举起反旗对抗朝廷。在他眼里,大晋的大半江山都是慕容氏打下来的,他只认慕容氏这个主人,不认大晋这个朝廷。
可是,好不容易、千难万难打下来的江山,怎么就如此放弃收场!
国师对石锡避而不见,正是因为知道他今日前来要说什么。于是这把滇王匕首,便成了一场同僚一场上下级缘分的纪念。
手握宝器,石锡怀抱被中道弃捐的心情,对洛阳城中的一切再无留恋他见不到国师,彻底死心,告辞离开。
顾柔一直送他和宝珠到门口。
石锡走在前面,很快没影了。宝珠留下来跟顾柔依依不舍说最后几句话:
“夫人,您原谅石头,他是个粗人想不明白,求您和大宗师莫要责怪他。”
顾柔反过来握住了宝珠的手,蔼声道:“人各有志,或许石锡不大了解我夫主这个人的心意。这不怪他。你快追上去吧,以后和他不论到哪里,拿这一点本钱做点营生,不要遇事冲动。”
宝珠哽咽道:“夫人,宝珠临走前还有一事请求,奴婢自小和银珠、绿珠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走了以后请您对她们多加照顾。”
“我同你保证,有我在的一日,她们二人一定会过得很好。”宝珠跪下来,朝顾柔磕了三个头:“夫人,宝珠万死难报您的恩情,来世愿意结草衔环,生生世世跟随报答。”
宝珠跟着石锡走了。
顾柔将这个消息告诉国师时,他坐在观景湖湖心的水榭边上投喂池鱼,飞镖蹲在旁边,极其好奇又冲动地伸出爪子,试图去碰围聚到水面的鱼群。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对于石锡的离开,显得不以为意。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一翠绿的小物事出来,递给顾柔。
“给我的?”“嗯。”顾柔接过来,是用截取的一小段空心竹筒做成的笔插,顾柔原来也有一个,在市集上花一文钱买的,可是前两日被飞镖淘气打翻了墨砚,染成一片乌黑,放在洗墨池也洗不干净。
这个跟原来那个看着相似,仔细一看却又不同,竹筒的上端用浮雕手法刻画了一只肥头圆脑的猫,两只眼睛乌溜溜甚是鸡贼传神,正是飞镖。
旁边还秀气雕刻一排小字:“家猫飞镖至此一游。”
顾柔乐了,把头拱到他肩膀上,举起竹笔筒映着背景天空的夕阳,晚霞如同一条绯红的丝绦穿过天空,淡红新绿对比,一片鲜艳明媚。“你做的啊?什么时候弄的。”“就刚才。”
顾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忧,他不去见石锡,倒在后园喂猫做手工。
“不干正事……”她埋怨,口气却是很娇嗔的。旁边飞镖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被这黏糊糊的调调肉麻得打了个哆嗦,它很好奇地看向一对主人。
他道:“这不就是最正经之事。”一粒鱼食从手里丢出,吸引飞镖注意,落入池中时引来丛丛金色的鱼群,水面翻起粼粼波光。
顾柔搂着他隔壁一起喂鱼,心中思绪起伏。
他在最高处辉煌过,也摔落过低谷,对生命中的一切都能够淡然处之,如同雨水冲刷不留痕迹。唯一在乎的人便是她。
可是如今为何他仍然迟滞洛阳,不肯离去呢?
她劝说过他多次了,不如彻底辞官,一起归隐。他只是推托,说再等一等。
她知道这些日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于是没有追问,只是耐心陪他。
夜里,因为顾柔收了他的礼,于是他便来邀功,要在别处讨回一点“报答”,顾柔装傻充愣没动静,他便自己动手将她抱上榻去,顾柔只道还有一本账簿没看,半推半就让他褪了小衣。两人正卿卿我我之时,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男君,女君。”是刘青的声音。
国师草草收了金鼓,披衣起身,一头黑线刘青疯了?管事当腻歪了想去扫茅厕么。
顾柔也跟着起来,听见刘青在外面,以很急迫的声音道:“外头来了很多廷尉衙门的官兵,不晓得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