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斯垂德在魔法火焰中看到了父亲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知道他又在想自己的妻子。比起我,你才是没办法忘记过去的人,年轻的肯特想道。
在这之后的第三天,肯特父子来到审判森林外围。这片狮卫的天然屏障格雷格再熟悉不过,里面有几座要塞,多少士兵据守,他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出来。而对于雷斯垂德来说,这里就是训练的地方。
“其实住在这里也不错。”雷斯垂德挠了挠头,他知道格雷格不会同意,“这里不缺隐蔽点,不缺水和食物,没人会发现我们在这里。”
“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格雷格打断他,牵着马走进森林。雷斯垂德像挨了骂一样低头跟上。
格雷格的计划是沿着王国公道穿过森林,进入法卫地界。在这之前,格雷格已经派出魔法信鸽通知吕讷亲王,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边境堡垒看到法卫的部队。
森林面积很大,不熟悉的人可能需要整整三天才能真正走出去。格雷格在宽阔的公道上闷头走了半天,忽然在路中间停下了脚步。雷斯垂德疑惑地看着他:“别告诉我你迷路了。”
“我也不想告诉你。”格雷格抬头望着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在哪里。雷斯垂德从喉咙里发出抱怨似地咕哝声,大步向前走去。又过了半天,他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停下脚步。格雷格抱着手臂看他,脚尖不耐地点着地面。
就在雷斯垂德想要出声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的时候,身后传出了别人的马蹄声。两人顿时一个激灵,牵着马匹走进树丛里。格雷格动用黑魔法让视线穿过重重阻碍,在王国公道上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有一环光圈保护着他。
“是拉迪兰,”格雷格闭上眼睛,“说不定梅戎也在附近。”
雷斯垂德没有说话,长剑已经从鞘间拔了出来。格雷格没有阻止他,因为他的眼中充满了冷静和理智,清澈地可以让格雷格从中看到自己。最后雷斯垂德猛地将剑插在地上,无助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格雷格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看到了一辆马车,我想那上面应该就是莉布丝。”
两人穿过树丛接近梅戎的送葬部队时,审判老人正在尝试将莉布丝的尸体背在身上。格雷格心中一紧,重新看到妻子竟然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让他不禁想要跪在地上哭泣。雷斯垂德已经泪流满面,口中轻轻喊着“妈妈”。
格雷格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所以拍了拍雷斯垂德,让他继续向前跟着。他们陪莉布丝走完着最后一段旅途,最终停在了巨大十字架前。这座十字架是有古代先民建造的,完全没有神圣的感觉,只是一种普通的建筑物罢了。
用油脂引燃的火焰根本无法烧尽莉布丝的火焰,在熊熊火光中仍然可以看见静静沉睡的莉布丝。格雷格眯着眼睛看着她,希望她可以再睁开眼睛对着他笑。变成了黑魔法师后格雷格就不再祈祷了,但他今天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双手交握跪在这个十字架前,虔诚地向圣主哀求。
火焰烧了很久,从夕阳西下一直烧到月亮上山,梅戎已经体力不支沉沉睡去,而拉迪兰正在闭目养神。格雷格没有力气,也不想再去管什么新仇旧恨,指向静静地坐在莉布丝对面,直到她变成灰烬。可能是圣主真的回应了他这个罪人的小小愿望,莉布丝完全没有消失,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的样子就像是对着她亲爱的丈夫和儿子张开怀抱。
“小雷,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格雷格的双眼映着火光,竟然显得有那么一丝幸福。
“我想成为一名骑士。”雷斯垂德没有丝毫犹豫,“想在战场上建立功名,然后荣耀地结婚、生子。”
“想得真远啊。”格雷格望了望已经开始发白的天空,然后撑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拉迪兰醒来也是这个时间,他似乎听到了树丛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实在是太耗费时间了,主教大人在十字架上做了一些手脚,火焰“簌”地一声变成了纯白色。
就在莉布丝的肌肤上落下第一片灰黑色的灰烬的时候,远处的格雷格突然变得无比清醒和坚定,他的眼神穿过重重阻碍,看到了法卫,看到了锈海,甚至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雷斯垂德没走出几步就踏在了王国公道上,并在路边找到了自己的剑。他纳闷地转身按照原路返回,发现自己不论再怎么走,也找不到那巨大的十字架了。
格雷格在年轻的肯特迷路之前把他叫住,又一支狮卫部队从公道上迎面袭来,但他们行色匆匆,不像是在搜索附近的样子。森林里的堡垒守军往腹地行进的情况不多,格雷格认定那是一支请求增援的部队。法卫人已经来了,老肯特稍稍有些激动。
天边抹上一层深蓝色的时候,格雷格从狮卫属审判森林踏进了法卫的领地。法卫的边境堡垒就在离此处不到十里的地方,由于地势较低,他看不见对面的情况,但看身后灯火通明的狮卫堡垒就知道法卫部队的确来了。
等到和法卫军会合,肯特父子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安全了。吕讷亲王曾承诺接纳他们一家,如果不出意外,格雷格想道,我可以获得足以养活雷斯垂德的俸禄和领内体面的名声......
“殿下会遵守承诺吗?”
雷斯垂德的疑问让格雷格全身冰冷,过分的安全让他忘记了警戒心。他想到了吕讷脸上的笑容,谁都不知道明天是否会下雨。
“你说得对,小雷,说得对。”格雷格颤抖起来,直到夜色真正降临他也没有靠近法卫堡垒半步。忽然他眼中一亮,一手抓住雷斯垂德的肩膀:“你、你不用和我去法卫了,小雷。”
“什么?”雷斯垂德皱了皱眉头,“难道让我回狮卫吗?”
“不,我想到了另一个好去处......”
法卫堡垒前,莱森·方汀奉命率军迎接一位贵客的到来。“把火把全都亮起来!”他大声命令士兵们,“肯特大人随时都有可能抵达。”
几天时间内,梅戎公爵处死了一名黑魔法师的消息几乎已经传遍了整个王国,吕讷亲王早早就派出了迎接格雷格的部队,并断言他一定会到法卫来,这比格雷格的魔法信使早了一天有余。作为格雷格的朋友,方汀非常担心肯特父子的安危,至少雷斯垂德是无辜的,还不知道事情原委的伯爵如此想道。
伯爵的部队在安静的午夜中困顿不已,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守夜了。相比之下,狮卫守军更加难眠,如果法卫人知道堡垒里只有一百个人,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大举进攻。两方都铆足了力气四下巡视,格雷格根本没有空隙走出隐蔽处。
雷斯垂德按照原路返回狮卫属审判森林,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比起十字架旁的死别,年轻的肯特充满信心地认为,他们一定会有机会重新生活在一起,这也是格雷格向他承诺的事情。所以雷斯垂德不再停在原地,向西边迈开脚步。
方汀坚持不住亲自守夜,打了一个呵欠准备回到堡垒里,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返回营地:“伯爵大人,您的法术信使。”
伯爵强睁着眼睛,接过士兵手臂上的小鸟。这是一只紫色的法术信使,方汀一眼就认出这是格雷格送来的,不过小鸟还是开口提醒了他一遍:“莱森,我是格雷格!”
小鸟的声音又尖又难听,方汀皱起眉头:“我知道是你。”
小鸟在他的手掌上跳了两下:“请你派一个士兵走出堡垒。”说完它就化作一片光尘消失了。
方汀不知道格雷格要搞什么花样,但还是派了一名士兵出去。士兵走到两方守军都无法看清的地方,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下涓涓流了出来。
格雷格暗中感受到了死者的力量,继续在地上画下法阵。死去的士兵又开始活动起来,以四肢着地的方式爬向格雷格。狮卫士兵看到了在地上爬动的黑影,但那更像是某种动物而不是人类,所以没有拉响警报。
尸体自行爬到格雷格身边,重新恢复安静。格雷格扒下他的盔甲穿在身上,略有些不合身,硌得他脚底和背脊疼。他刚从隐蔽处走出来,狮卫士兵立刻就看见了他,大喊着“敌袭”拉响警报,格雷格玩命地往法卫方向逃去,以免待会被如雨的箭矢射住。
狮卫方向喊声四起,方汀觉得不对劲,令部队做好作战准备。背对着清冷的月光,一名法卫士兵一瘸一拐从狮卫的弓箭手箭下跑了回来,方汀赶紧上前扶住他:“怎么回事,你没有看到肯特吗?”
“看到了,大人。”格雷格喘了口气,一手把头盔扔在地上。方汀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又生气由想笑:“你这人......”
格雷格没有中箭,但他还是要求用马车把他运回法卫城。方汀没有理他,让士兵把他扔在辎重车上。狮卫人实在太累了,不管车上有多么颠簸,他还是响亮地打起了鼾。
次日一早,格雷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一辆大马车里,惊得他睡意全无。周围还是蓝色的法卫旗帜,但比起昨晚的规模,现在的往返部队简直可以用大军来形容。
“莱森?”格雷格打开车窗呼唤友人,却发现他正在和一个金色眼眸的人并肩相谈。高贵的吕讷亲王发现了格雷格的视线,微笑着向他行礼。
“您好,格雷格。”吕讷纵马和马车平行,“再次见面,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有劳殿下挂心了。”格雷格感动不已,“您何时来的?”
吕讷想了想:“天还没亮的时候。”明明是清晨,一旁的方汀嘟哝了一声。
大军进入法卫腹地,经过威严的垂颅堡要塞。格雷格情不自禁地问方汀为什么要把要塞建在沼泽旁边,这个问题他很早就像提了,现在不用再碍于两方的不同处境畏首畏尾。方汀没有迟疑,把要塞的历史、配置全都告诉了格雷格,这都是吕讷的指示。
“——那么,”吕讷终于找到一个融洽的气氛开口问道,“阁下的亲眷......”
格雷格神色一黯:“莉布丝被处死了,雷斯垂德下落不明。”
吕讷略显尴尬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对此我很抱歉。”他沉默半晌继续说道:“只要有雷斯垂德的消息,我和法卫一定会全力以赴。”
“多谢殿下。”
“另外,”吕讷金色的眸子斜睨向格雷格,“关于您的妻子......想要报仇吗。”
方汀在一旁张开了口,但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格雷格愣了一下,突然把头伸回车厢里。吕讷以为红衣主教的力量已经震慑到了这个男人,略微有些失望。
然而格雷格从马车上滚了下来,身后的士兵吓了一跳,赶紧勒马停止行进。格雷格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最后跪在吕讷的坐骑蹄下。
“死......我要梅戎死!”他咬着牙流下眼泪,几乎没有人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狮卫人、一个也不留!狮卫人、送他们去地狱!”
吕讷终于显露出了笑容,翘起的嘴角边仿佛沾满了毒液。他翻身下马,把泣不成声的格雷格扶起来,两人紧抓着对方的手臂,把衣服都抓除出了褶皱。
“你和雷斯垂德也是狮卫人呀,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