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十三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1 / 2)30岁结婚首页

那是春天时候的事,远在国外的东方鹤也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因此当东方鹤说要回国过暑假时,一开始东方岩的反应竟然很冷淡。他担心妹妹回来必然知道母亲的病情,会影响她在国外的学习和生活。

东妈和儿子商量的是保守治疗法。她不想做手术,不想住在医院的时间太长,不想让家里都知道了。于是她没有做切除术,而是选择了打针化疗法。一个月打两针。第一次打完,她不敢立即回家,让东方岩陪着在旅店住了两天,吐完了再回的家。回家后她的胃口还没有恢复,吃不了东西,不久以后化疗的副作用全都显现出来了。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身上的绒毛都掉光了。手上和脚掌上的皮肤变得又硬又黄。东妈一边竭力掩饰着这些她根本不曾见识更别说会预料到的反应,一边努力应付着家里人不断的追问。“我没事!都说了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开了药,吃了,暂时就这样。”她语气强硬地说。东爸看着她那样,闷着头,烟抽得更凶了。东方岩取出了所有存款,放在临时账户里以备随时所需。果园的事全落到东爸和庄妈身上了。庄妈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春天里,季节变换,潮气增加,她的老毛病腿疾也三天两头犯。庄禾照顾一家人和孩子,围裙整天系着都不用解开。她真正体会“上有老,下有小”的艰辛了。

进口的化疗药十分昂贵。医院一开始给东妈还是用的国内的药,但是几次下来检查发现情况不容乐观。于是就换成了两万一针的进口药。东妈听到价格都吓蒙了。“别治了!我说小岩啊!别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村里的老人这里疼那里不舒服的,每一个上医院的,大家不是都活到八九十了吗?”

“妈!怎么能停止治疗呢!就算是砸锅卖铁,卖房子,卖果园,我们也要给你治好的!”东方岩最怕母亲提“放弃治疗”的事。

“想都不要想!那房子是我们的家产,我死都要死在我的床上!你不准卖我的房子!还有啊,果园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败家!我打完这一针,就不打了。说什么也不打了!你们不准给我打了!除非把我绑过来!”有一阵子东妈的脾气不是很好,与死神擦肩而过,再看透生死的人也难免情绪波动。夜晚她只能自己偷偷来到院子前,独自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象着女儿在遥远的异乡,也能看着这同一轮明月,她的心头就会涌起一阵悲伤。

“小鹤还小,还没有托付给一个好男孩,我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她。”

“妈!小鹤就快回家了。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吗?咱们这样瞒不住她的。她多机灵啊!”庄禾担心这样隐瞒下去不是办法,家里每一个人好像都不如以往开心了。或许大家都知道了什么,但是只是自己在那猜测,不敢确认。“与其让大家都担心,不如说出来,爸也不用每天除了回来吃饭,其他时间就全部在果园里了。姥姥最近总是绕着镇子走,你发现了吗?村头的杨妈说她整天都在别人家里坐,八把椅子她就坐一把。这样说不太好吧?”

“我表现地很明显吗?”东妈拿起镜子,似乎想确认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一直努力的就是不让家人为她担心,为了牵挂,而事实是,大家都有了一些异于平常的表现。

“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尤其是爸,他跟您几十年的夫妻了,能不知道你身体的变化吗?爸平时话不多,你不说,我们也不说,他肯定心里就更别扭了。”

“小禾啊,你说的对。但是我要是说了,你爸不是就更担心吗?以现在的情形……”

“哎,还是别让姥姥知道了。”

“欸!她可万万不能知道!不能让她知道!她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心地可软了。要是让她晓得自己也许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得慢慢伤心而死。”

“妈!你别这么说。我听我妈说过一些成功的案例。她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是手术了,最后竟然连头发也全都长起来了。满头黑发呢!”

“是吗?那敢情多好!”

“嗯。所以这个毛病其实也好治。你越不怕它,它就越弱。我还知道一个人,是什么癌来着,十年,十年,不打针不吃药不看医生,一直好好地活着……”

一开始的时候,东妈对“癌”这个字多少有些忌讳,听都不愿听到,也曾偷偷哭过好几回。然而现在她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疾病了。“你说的对!你越不怕,它就怂了!”嘴上这么说,庄妈心里也难免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孩子们钱都花没了,暗示我别治了?”“不不不,这两个孩子绝对不是这样的孩子。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但是媳妇儿……媳妇儿也好,她也不会。她只是为了鼓励我罢了。罢了,罢了。我本来也不打算治疗的,何必再做无谓的猜度呢。”东妈心地善良,事事先为别人考虑,尤其是身边的亲人,她一辈子就是围着这几个人转,她一定得守护好这几个人。

约定好东方鹤回家的一个月内,她暂停去医院,暂停打针,她的身体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于是她跟儿子和媳妇儿达成共识。

圆月那头联结着的东方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她所面对的一切措手不及的事情所困扰。从视频聊天上看,她好像发现家里人的脸色不如以往生动,哥哥总是板着脸,笑得很勉强,而老妈老爸几本上很少露面,因为他们总是“睡了”。姥姥倒还好,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她的时候,圆圆的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姥姥,我很快就回家看您啦!您想要什么外国货吗?”

“不要不要。我要什么外国货啊,我连中国字都人不了几个!”说罢,姥姥和哥哥都笑了。东方鹤看到他们的笑脸,终于放下心来。

她还是去买了一些具有特色的礼品,吃的,用的,穿的,还有给小宝宝的小衣服和小鞋子。东方鹤从大一开始就一直拿着最高金额的全额奖学金,在法国也不例外。她的学费鹤生活费已经没有再让家里负担一分了。东方岩早年打工为她预存了一小笔钱,当时是准备给她上大学用的。现在那笔钱还在。但是眼下,东方岩不得不动用那笔钱了。前两年,为了庄禾,他在北京打拼八年间存下的几十万块钱,花去了一大半。这两年创业,虽然没赔本,但是也没赚多少,几乎只刚刚够家里花销。又加上家里人口多,开支着实不小。他查了一下,那笔钱从他工作的第一笔工资存起当时他计划每个月存7留作东方鹤的学费,现在已经有了近10万了。虽说对于治病来说,杯水车薪,但家里每一天都要开销,他决定“挪用”。

拆东墙补西墙是万不得已之法。他皱着眉,一边想着这事,一边琢磨着该怎么跟她交代。虽说那钱本来就不是她的,是他为她存的。但妹妹往后在国外肯定有需要用钱的时候,他若不为她存一点“备用金”,将来情急的时候,又该如何应付呢。这么想着,他走到了自家的果园,那天他有事得去一趟果园,为新果拍些照片,好放到网上做宣传。他最近还申报了一个开设苹果专营店的项目,有望在兰州或被北京等大城市开设“静宁苹果”的专营店。当然这是东妈生病之前就开始的项目。先上打电话过来,叫他填相关资料。

他远远望见自己果园里一个半蹲的人形。“爸!”他走到他身边,冲他喊了一声。“你琢磨啥呢?这么出神?”

“哦。没啥。抽根烟。”东老汉起身,由于蹲太久,腿麻了,还好东方岩及时扶了他一把。“你来果园作甚?”

“填申报资料,需要拍些照片。”

“哦。你拍吧。”

“爸,你最近有心事啊?”东方岩故作轻松的口吻,他刚刚远远望着父亲的时候,觉得仿佛看到了他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坐在他的自行车横梁上,他的背宽厚挺拔,而刚刚的他,分明是一截老朽的枯木。

“啥?”

“我看你老抽闷烟。有啥事吗?”

“我能有啥事!”

那一天临近正午时分,天朗气清,是西北常见的好天气。骄阳升到中天,天色蓝得纯粹而可爱,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西北那种不太青葱的树枝杈伸到视野里面,在蓝色的背景里,格外分明。东爸就那么抬头看了一会天空,然后用近乎秦腔念白的方式说道:“蓝格盈盈的天,安静得可怕。暖格洋洋的日头,孤独得可怜。”

那一天确实的是安静得很。东方岩日后一直记得当时的场景。四周都没有声音,农人那个时候大部分都回家吃午饭了,只有东爸和东方岩,那幅画面失去了水墨画的柔和冲淡,而是明媚得刺眼,蓝色与金色交织,夹杂着褐色的树枝的线条,好像远山也被染成了蓝色。西北高原的本色原来是天蓝色。东方岩在那天,听到了静得可怕的来自高原的声音。西北的景色里本来就缺少人,缺少活动,缺少喧闹,本来就是属于静谧之神的统辖范围。东方岩不知道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哭。天地苍茫之间,只有他和他父亲,一对饱经患难的父子,蓝天倾倒出金色的阳光,蓝天是凉的,阳光是热的。他感到无法纾解的悲愁。

“爸。过下去就好了。没什么过不去的。我们,妈,姥姥,还有你。”

“嗯。傻孩子。爸当然知道了。”东爸转过身,像是登上山顶,饱览山色之后,心满意足要转身回家的人。“回家啦!饿啦!”

“你知道了?”东方岩错愕不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