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小姐妹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谁也不记得从前家门富贵,人生至大,不过就是洗衣服晾衣服,难得偷闲,两个人都是双手托腮,仰望天空的姿态。
宫廷里最不缺的就是主子,下人的世界里全是主子的故事。唐氏姐妹是下人圈子里尴尬的存在,未来的皇子女眷,却做着给后宫衣服的低贱活计,主不主、仆不仆。借着好相貌的光,她们姐妹三个倒也过得倍受偏袒,人人没有出头日,不计较的日子,谁也不会轻易为难谁。
“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娘和嬷嬷们都在后院急着晾衣服。不会有人注意咱们的。”说着唐雀儿坐正身体,板着脸学起主子的模样,清清嗓子,学舌道:“宋嬷嬷,最近送来的衣服都是潮的,你们洗过衣服都不晾干就送过来,难道是让我自己晾吗?!”说完姐妹两个就笑倒一片,这是上次楚娘娘宫里传来的训斥,别看传话的只是个大丫鬟,年纪轻轻,却丝毫不留情面,端着架子把宋嬷嬷训得一楞一楞的,哪还有掖庭之首的尊严。
宋嬷嬷人缘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时宋嬷嬷点头哈腰地赔不是,围观的婢女们虽然没人敢喘大气,但都暗暗心下得意:看看,老东西也有今天。
唐氏两姐妹两个小姐妹还在回味当时过瘾看热闹的心情,却没注意身后已经站满了宫女嬷嬷,直到苏娘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推了她们两个一把。
两人回身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跪下来直呼嬷嬷姐姐大安。该听见的一句没漏,宋嬷嬷身为掖庭的管事宫女,脸色难看,冷笑着看着身边的苏娘和梅娘,尖着嗓子开口说道:“你们两个,都看不好自己的女儿吗?妄议上官,该当何罪!?”
后宫内廷的使女们均是奴籍,虽然是皇室奴才,但当今天下等级森严,嫡庶尚且不同地位,何况一个掖庭管事宫女,何谈“官”,连“吏”尚且不是。
可唐家的两个姨娘不懂,吓得一阵轻颤,话音未落已经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梅娘稍有胆识,一个眼神就把小姐妹两个唬得也扑通跪在地上,低着头什么也不敢多说,唐鸥儿自觉惭愧,连累亲娘,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她倔强一擦,小脸瞬间都搓得通红。
唐雀儿偷偷查看各人神色,不懂畏惧,心里还想着只要别罚她饿肚子就行。
和唐氏女眷们走得近的宫女们,小心翼翼的求情,言语里必要提及唐门以恒公云云。这一提就招致不少眼红之人的嫌恶,立刻就有人接上几句刺心的话:“还以为是公侯小姐呢,连宋嬷嬷都敢议论上了,以后怕是要拿着主子的款儿,作威作福不是么?!”
一提“唐门”梅娘和苏娘无不心惊胆战,那既是过去的荣耀,也是今后的桎梏。“奴婢不敢,两个小丫头的话,还请宋嬷嬷饶恕她们这一次!”忙忙磕头,加上唐家另外一个女孩鹤儿,三个小姐,两个唐门姨娘,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地,甚是壮观。
唐家女死得死,没为奴的,最后统共就剩了这五个人活到今日,梅娘是唐门里唯一能拿出勇气对外的人了。苏娘一边抹眼泪一边磕头,自知软弱,从没有行差踏错,却唯独一个女儿爱闯祸。
宋嬷嬷环顾整个掖庭的前庭,乌泱泱站满了人,凄苦繁重的工作让这些卑微的女人们格外爱看热闹,交头接耳的,手捧活计引颈张望的,主事宋一仁是个爱面子的女人,一生留在宫廷,深知人际交往之道,刚刚从前朝那里听来些闲话,不能不留个心眼,皇上有意把唐鹤儿配给七皇子,传言七皇子是未来储君,那鹤儿的地位再不济也是这后宫里的主子……
而另外两个唐门女孩儿怕是未来也是这种前途,好不好的,到底也是皇室里的女人,她不敢怎样,可是主事的颜面又要顾及……
正是为难的时候,梅娘立刻察觉事有转圜,笑道:“嬷嬷一向待她们三个姐妹甚好,一直有收她们三个姐妹为义女之意,如今两个小的不懂事,还请孩子们的干娘管教。”说着,她看宋嬷嬷脸上愠色褪去,便给唐鸥儿使眼色,唐鸥儿也是灵巧异常,拖着唐雀儿猛朝宋嬷嬷磕头,口中不忘,“干娘便绕过我们这一次吧。”
和唐门女要好的几个女奴,连忙附和,阿毛的话最得宋嬷嬷的心,“女儿再怎么作怪,为娘的都是不真生气的,嬷嬷您看,两个小的不懂事,也要看在鹤儿姑娘的面子上,她平时可是最听话懂事的……”
前朝的消息传得极快,唐鹤儿马上就要变凤凰的消息,连她们这些粗使的丫头们都人尽皆知,从前人人口中的唐家六丫头,如今一跃,也变成了鹤儿姑娘。
唐鹤儿跪在地上,头没抬起,嘴角忍不住的冷笑,大伙欺负她没娘,也不是一日两日,如今,呵呵,全都是一张张攀附嘴脸。苏娘胆小,平日待她也尚可,梅娘是个掐尖儿,没少推她出去干活,回护自己女儿,这会还要拿她做人情,换鸥儿雀儿的平安……生性冷淡的唐鹤儿心内翻腾不平,嘴上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算了。
争得累,不如不争。这是娘跳井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九年前,唐家男子斩首之日,唐鹤儿永远不会忘记,爹爹和兄弟们各个五花大绑压在地上,他们连她最小的弟弟,只有两岁的克尔都没有放过,他小小的头颅躺在血染的圆木砧子上,不懂世事的只会牙牙学语,最后刀斧落下的一刻他连最后一声娘都没有喊出来,他们就阴阳两隔了。
娘就是从那一刻疯的,疯言疯语,不吃不喝,疯得让人害怕,直到收进官中为奴的那一夜,娘突然清醒了,娘梳着头,慈爱的望着她,仿佛像从前一样,家还是家,温暖还是温暖,娘替她盖好被子,唱着哄弟弟的歌谣,只说了不如不争这一句。
第二日早起,宫人们就从房后的井里捞出了娘的尸体。
从那时开始,唐鹤儿就开始领略到身为唐门女的惨烈,嫁过的姐姐们,还有未嫁的她们,都不会幸免。
走不脱的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