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的人大笑。
莫小林大头这个绰号,几乎是跟着他一起出生的,谁第一个叫起来的,没有人知道。反正他还懵懂,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人,就都大头大头地叫他。等到他能听懂人话,他听到并很快熟悉的一首歌谣就是: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桑水珠生完大头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了离镇十里多路,一个叫马埠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国营的蚕种场,还有一个村子,有一所三十多名学生的小学。
说是小学,但其实和托儿所差不多,因为蚕种场一边靠山,一边临水,小孩子要是没人看管,不是跑去山里找不回来,就是下到江里玩水,被淹死。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蚕种场才想着要搞所学校,把职工和附近农民家的小孩,都放到学校里。
夏天是溺水事故的高发期,更不能松懈。所以这所学校,有寒假没有暑假,镇上小学的孩子在满天满地乱跑的时候,他们还要在学校里,读不读书倒无所谓,主要是不让他们出教室乱跑。
学校小到连名字都没有,三十几个学生坐在一间教室里,坐成六列,从左到右,依次是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上课也是三个年级一起上,老师教完一年级,让他们自己看书抄课文,接着就给二年级上,这样轮换着来。
只有音乐课的时候无差别,桑水珠举起双手打着拍子,教所有同学学唱同一首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预备,唱”。
等到四年级,小孩子大了,他们就要每天走路到睦城镇上的小学去上学。
学校总共只有两位老师,桑水珠自己只是高小毕业,但在当时,已经算是文化人,她在那里教他们语文和音乐。
还有一位老师姓李,四川人,原来是驻地部队当兵的,骑马从马上摔下来,腿落下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没办法继续当兵,就转到这学校教算术和政治。
李老师的丈夫也是军人,当时是连长,后来部队驻地转移,她丈夫跟着部队一起走,剩下她带着一个儿子,留在睦城。
学校的学生不多,但老师更少,桑水珠在医院生大头,整个学校,就只剩李老师一个人,要教所有的课,嗓子都教哑了。加上天气一有变化,她不仅是受伤的大腿疼,全身都会疼。
桑水珠生完大头回到家里,躺了三天,管他什么坐月子不坐月子的,起来就住去学校。
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工作才是第一位的,什么家庭和儿女私情,都必须给工作让位。
桑水珠去了马埠,大头放给他外婆带,没有奶吃,牛奶想也不用想,每天除了外婆煮饭时,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就没有其他什么可吃。连一颗鸡蛋,也要碰到他生病的时候,外婆才会在煮饭的时候,蒸一小碗鸡蛋羹喂他吃,算是补充营养。
大头整天饿得头发昏,要吃奶又没得吃,只能以哇哇大哭抗议,外婆就把一个黑陶的茶壶,壶嘴塞到他嘴巴里,他每天吧唧吧唧地吮吸着里面的冷开水。
冷开水和壶嘴只能让他过个嘴瘾,吃饱是不可能的,大头一天到晚还是感觉饿,离开茶壶的时候,嘴巴依然习惯性地吧唧吧唧着,把两片嘴唇都吧唧厚了。
桑水珠在学校回不来,老莫莫祖荣厂里很忙,白天要抓革命促生产,晚上还要参加读报学习。
厂长和尚念经般匆匆念着几篇社论,还没念完,下面的人就已经开始打哈欠。厂长放下报纸,看着老莫说,老莫,来来,你他娘的上来讲讲革命故事。打着瞌睡的大家顿时来了精神,两眼发亮,拍着巴掌。
老莫上去台上,时而坐着,时而立起,手舞足蹈,用睦城土话,绘声绘色给大家讲起红军长征的故事。老莫从浙江美院肄业回来之后,对画画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不是为了要完成厂里镇里的任务,一般很少再去碰画笔。
但他到底还是艺术青年,那一颗骚动的心仍在澎湃,画不画了,他拿起笔,开始写小说写戏剧,他写的小说,还在杭州的《东海》杂志上发表过,写的表演剧,在《浙江日报》上发表过。
现在要他讲故事,老莫就开始讲起自己在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写三个红军战士,看着北斗星过草地的故事。下一回再讲,三个就变四个,草地就变成雪山,或者赤水河。他讲故事不用草稿,完全是现场开挂,现编现卖,不过台下的照样听得如痴如醉。
老莫很忙,他也走不开。
爷爷莫绍槐看着大头可怜,隔两三天,就去他外婆家里,抱着他,顶着大太阳,走路去马埠,让桑水珠一次喂他吃个饱。
可桑水珠每天吃着青菜和咸菜,连吃个豆腐都算是改善生活,哪里有什么奶水,大头就是一个星期不来,她也不会胀奶。大头来了,她就连喂带挤,有一滴就多给他挤一滴,挤到感觉自己的身子都挤空为止。
大头虽然没吃尽兴,但总算是嗅到了奶味,可以吃着吃着就安心睡着。
爷爷抱着他,还是顶着大太阳,回去睦城镇上。
一直到大头很大的时候,他努力回想,有时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能够记得那么早的事情?但这些画面,要不是自己记得,也没人和他说过。也可能是那时的他,每天实在太饿,太渴望可以吃到奶,饥饿能增强人的记忆吧。
后来每次,他想起这些片段的时候,都带着轻微的晕眩,
大头记得每次抱他去马埠,爷爷都是光着上半身,下半身穿着那种裤腰可以折过来,他们本地话叫稻筒裤的大裤衩,爷爷的皮肤黧黑油光,好像涂了一层蜡,太阳晒在爷爷的身上,闪着汗津津的刺眼的光斑。
从睦城去往马埠,出城要经过一道大堤,还有一个河湾。水浅的时候,河湾里一座老旧的石板桥会露出水面,要是水深,没办法从这座桥过去,爷爷就要抱着他,多走二十几分钟的路,到上游的浅滩,从一座木头桥上过去。
这一路没有树,太阳把路面晒得白花花的,浮着一层氤氲的热气,好像整条路都浮在空中,脚踩上去都有些发虚。
爷爷后背的裤腰插着一把蒲扇,头戴一顶箬叶的斗笠,但斗笠只能遮住一小块阳光,抱着大头的爷爷,往前佝偻着身子,让斗笠的影子和自己的身影,尽可能多地挡住大头的脸和身子,害怕他会暴晒中暑。
爷爷往前倾着身子,他头上身上蒸发着热气,汗如雨,额头鼻尖和下巴的汗珠滴下来,滴在大头的脸上身上,有时也滴进他的嘴巴里,大头匝巴着嘴,他记得爷爷的汗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