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我们还是继续说老莫家的孩子。
老莫家的老大,学名叫莫大林。他比大头大两岁,大林这个名字,本来就像绰号,大家大林大林地叫着,就没有人想到要给他另外取绰号。
老莫的朋友,睦城师范学校的美术老师吴法天,经常到他们家里来,那年他看着大林和老莫莫祖荣说:
“祖荣,你这个儿子,名字太厉害了。”
老莫一脸糊涂,问:“怎么厉害了?”
吴法天用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把头一甩:“那里有个死大林(斯大林),活着的大林,只有你儿子一个了。”
当时在老莫他们家里,还有其他好几个人,大家都在老莫家的堂前,用条凳和床板搭成的台子上,在画着宣传画,莫大林也在一旁帮忙。
大家一听这话,都呆在那里,整个堂前阒静无声,连莫大林这个,当时才九岁的小孩,都张大了嘴。
吴法天说完之后,马上自己也意识到,脸霎时吓得就像一张白纸。
老莫赶紧打圆场,把这事遮掩过去,他指着吴法天笔下的那幅画说:
“法天,我看你这几个烟囱顶上,还应该加一面红旗。”
吴法天赶紧接过去:“对对,是要有红旗。”
“再竖一块‘工业学大庆’的标语。”老莫说。
“对对,你说的好,应该有标语才能体现社会新气象。”吴法天一迭声地说。
其他的人都埋下头,继续画画,连头也不敢往他们这边转一下,似乎连看吴法天一眼,到时都会说不清,会变成他的团伙。
吴法天这话,在当时,可是直接可以抓起来,到台上批斗,然后坐上几年牢了。
马恩列斯毛,五位伟人,他们的画像,张贴在每个学校每间教室前面的黑板上面,也张贴在大大小小,每一家单位的会议室里。虽然斯大林确实已经去世,但把斯大林叫成“死大林”,那就是没二话的现行反革命。
吴法天当下最应该担心的,是这话会不会从这里,扩散到外面社会上,要是扩散出去,公安再追查起来,那他就彻底完了。
他心里在瑟瑟发抖,担心着,但不管是他还是老莫,都没有胆子和在场其他人说,拜托大家不要往外面说。要是他们敢这样拜托,被查起来,就是在订立攻守同盟。
特别是吴法天刚刚那话,谁都没有胆子再重复一遍,重复也是反革命。
那一天大家都没心思,散得特别早。等他们走后,老莫这才长长地嘘了口气,他把大林叫过来,和他说,你刚才听到什么,不要去学校学嘴,晓得不?
大林嘴角一翘,不屑地说,晓得,我又不是蠢蛋。
每逢国庆、五一、元旦和七一、八一这样重要的节日,镇文化馆经常要举行绘画书法展览,镇上这些会画画写写的人,就会聚集到老莫家里,老莫家就在文化馆的后门。
文化馆在原来的孔庙里,大厅摆上长条桌子和椅子,就变成阅览室。到了这样重大的节日,阅览室四周的墙上,挂上画作和书法,又变成展览大厅。
睦城文化馆的藏书很多,抗战的时候浙大西迁,曾经在睦城停留了几个月,走的时候,把没有办法带走的书籍,都留在睦城。这个时候,这部分的书作为封资修的毒草,都不能外借。
文化馆馆长老何,是个落魄的文化人,解放前据说当过河南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大学的副校长,怎么会从河南来到睦城,侧身在一个小镇的文化馆里,老何自己从来不说,大家也无从知晓。
老何做事讲话,隐隐的,校长的架势还在,但他平时为人低调谦和,睦城人都很尊重他,凡事卖他面子,他想办法把这些毒草保存了下来。
即使在最动荡的那些年头,这些书也没让人抄走,一包包打包好,堆放在孔庙的那些厢房里。
老何一个人,据说有家有小孩,但不在这里,在哪里没人知道,逢年过节,也没见有人来这里探亲,他也从来不外出。
文化馆地方小,连老何自己住的那间房子,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藤椅,其他的地方,也都摞满一包包用牛皮纸和麻绳捆扎好的书。这样,文化馆能提供给大家画画写书法的场地就没有了。
老莫家的房子,是以前五加皮酒厂老板宅邸的一部分。这房子的堂前,也就是客厅,是前后连在一起的两进,地方宽敞,可以摆得下两张条凳和床板搭起的台子,大家集中在这里画画写字,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