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帝离世,抓着各个利益集团的手松开了。
虽然天下一统,但人心的统一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大汉公卿大夫和地方官员中,因历史背景、利益取向等因素,明里暗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圈层,关系盘根错节,力量不容小觑。
初期,汉攻取关中,再东出攻楚,治理关中的重任落到萧何头上。
秦帝国灭亡,秦旧时官吏从了雍、塞、翟三王。章邯、司马欣、董翳败,这些故吏便被萧何收编,成为治理关中事务的重要帮手。关中治理井井有条,这些秦国故吏功不可没。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和萧何留在关中的丰沛人士大多没有从政经验,搞不了基层建设;即便是基层官员换血,也不可能把所有官吏都换一遍,丰沛老人留在关中的根本没几个。萧何礼待秦人,有大批智士投奔萧何为门客,成为萧何的智囊团。萧何自然而然成为了秦国故旧士族的一哥,秦地没落士人充斥行政各层级,遍布官府和乡野。
功臣成为大汉王朝的顶层利益集团。这个集团是刘邦一手带出来的,对刘邦绝对忠诚。没有刘邦,曹参、周昌等人可能一辈子都在基层寂寂无名,周勃、灌婴等不可能从社会底层上升到王朝将军,王陵、雍齿等也就能成个中层的官吏而已。众人能够从编户齐民进入到拜将封侯的社会顶流,都是因为跟对了领导,都是刘邦英明神武,大家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只要刘邦在,这些虎狼之士一个个如同宠物猫一样任凭随意捋毛。刘邦一旦下世,这些以战功出身的人就会将曹参视为一哥。当年论功封侯时,这一幕就出现过,将军们众口一词推举曹参功劳第一。不捧还好,一捧捧出了刘邦的戒备心,数次出面干涉,给曹参定了第二位,又外放到齐国任职。
这些丰沛的将军们政治认知略显不足,这时侯功高震主对曹参能有好处不?数年齐国任职,渐渐淡化了曹参在军内和中央的影响力。
另有一批精英群体,这就是西楚士大夫集团。项羽死、西楚亡,楚公卿大夫一夜间失业,需要重找工作。士大夫的职业就是从政,千百年如此,很难短期转型。于是低级官吏依然在郡县谋职,高阶官员拥进了长安谋存身。
此时,汉中央和地方高级职位已插不进去,大汉功臣尚无法全部安置,更何况亡国之徒。楚士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投奔各功臣门下当起了门客幕僚。楚人圈层有自知之明,处世极为低调,但彼此往往心照不宣,谋求有朝一日进入上升渠道。咱不如谁呀,不就是跟错人而已,这些人是这样想问题的。他们在官面场合没有展示的平台,但在非主流领域却是大放异彩,这些后面再说。
谁是楚人的利益代言人?对外却秘而不宣,史书极为隐晦。
战国诸侯贵族后裔也算得上是不同的利益集团,不过经过秦兼并战争、秦末战争、汉灭异姓诸侯战争,六国故旧已死的死、亡的亡,在江湖中一败涂地,基本上消声匿迹。天命如此,大家还是踏实做个顺民吧。大汉建都长安,又将齐国的田姓,楚国的昭、屈、景姓,以及燕、赵、韩、魏宗族后人,还有各地的世家大族,一批批迁徙到了关中。
离开故土,失去根基,六国宗亲、世家大族基本上被圈养,没其他啥可能了。
六国故旧代表性人物是张良,祖上五世相韩,是顶层贵族、世世显赫。作为士大夫阶层,为人臣子,当赴汤蹈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张良就遵行这一原则,发誓要为韩人报仇。如不这样做,张良行走江湖便缺少了政治理由。经过张良千谋万计,总算恢复了韩国,对祖上、对先王都有了交待。岂知转眼间韩王信投了匈奴,这个复国梦便永远成了镜花水月。
张良的人生顿觉毫无意义,便道引不食谷,欲从赤松子游,闭门修道做活神仙。
张良不愿结党营私,但他对世事却看得无比清楚。对于萧何背后的力量,张良早有警觉。纵使萧何无贰心,他部下的秦人集团心思却无法揣摩,一旦秦人力量强大到了萧何无法控制,就必然会生内乱。所以当高皇帝出征黥布之时,张良敏锐觉察到危机,这才走出门来干预,让太子刘盈掌兵监关中,并亲身陪在刘盈身边。他不愿自己的另一件心血成果化为乌有。
太子刘盈背后站的是强大的吕氏集团。以刘盈的性格,根本无法控制局面。当年晋侯权力削弱、大夫权力壮大,出现曲沃代翼的局面;齐国公族削弱、田氏壮大,最终田氏代吕。高皇帝非常担心这种局面出现在刘盈一朝。用曹参,因为曹参背后是刘肥的齐国;用陈平,则知陈平可用楚人力量来制约吕氏。
高皇帝真是眼光睿智,他感觉到陈平背后有一支力量在支撑,这支力量就是楚人力量。这支力量虽大,但没有能力变天,却足以制约对手。对于楚人旧吏而言,处于守成的和平年代,人的社会阶层基本上被设定好,世代因袭,很难改变,唯一的可能就是换太子,跟着太子谋改变。他们选择了刘如意。
戚夫人是楚国人,对楚人有感情,如果刘如意上位,吕氏集团必然失势,中央官员会大换血,新的力量就有进入高层的希望。楚人支持戚氏,与吕氏背后的暗战一直未停歇过。陈平是从楚营中出来的,与楚将卒大夫有过来往,感情上比较接近。楚归附势力便设法接近陈平,将陈平作为楚人故吏一哥。
陈平算是功臣集团的一员,但却不被丰沛力量所接纳。
陈平出身低微,家境贫寒,属于编户中很穷的那一类。父母早亡,与哥嫂一起生活长大。少年时拼命读书而不务家业。家中多了一张嘴少了一个劳动力,让贫寒的家境更为雪上加霜。哥哥护着陈平,嫂嫂可不管那么多,没完没了的唠叨,说什么“有这样的小叔子还不如没有”等等。唠叨的多了,哥嫂之间就吵架,吵得厉害了,最后两口子离了。
陈平深知学习机会不容易,越发努力读书。
到了成年,陈平却因家太穷取不到媳妇。穷人家的闺女陈平不愿娶,富人家的女儿人家又不愿嫁。
乡里有位富户叫张负,张负的孙女到了婚嫁年纪,来说媒的踩破门槛。每每张罗要嫁出去时,男方却就莫名其妙死了。如次五回,吓得他人都不敢再要,以为邪鬼在身。别人不要,陈平敢要,主要是自家太穷,娶妻如此,最少可给家里改善一下生活,也算是对哥哥的一番回报。
话带去了,女方家却不肯嫁,原因是陈平家太穷了,穷得全乡闻名,鬼都不愿进家门。张负老爷子倒是个有见识的人,经过考察,说服家人将孙女嫁了过去,顺便陪了大批嫁妆。
有了富户张负加持,陈平就有了交游士人的盘资。从此交游更为广泛,名声大起。
陈平虽穷,但有知识,办事公道。乡里祭祀分肉,每次让陈平主持。而陈平主事严谨,分肉公道,大伙称赞不已。
陈平感叹:如果让我主宰天下,一定会让天下持平,如同今日分肉一般。
陈平的理想,就是做一代天下名相,施展平生才华。
秦末英雄四起,陈平离开家乡,先投魏再投楚,后又投到汉王阵营。汉王高度重视陈平,给予陈平高位重权。陈平与丰沛集团的矛盾也因此而起。
丰沛元老不服当属自然,但攻击陈平的方法手段却让陈平内心生恶。周勃、灌婴为博得大家高看一眼,冒失地去向汉王告状,说:陈平长得虽好,徒有其表;反复乱臣,不可信任;道德低劣,居家盗嫂;违反法令,接受贿金。这几条,不仅人身攻击,还刀刀见血,任其一条都能置陈平于死地。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让陈平愤怒不已。什么非长者、乱臣降将,我出身不好,家穷,曾败于你们,就能如此人身攻击吗?士、农、工、商,商,是末流。我虽农家出身,好歹是读书人,你周勃、灌婴算什么,织席、贩缯、吹曲,社会末流而已,为何如此攻击我?陈平一肚子气。若不是汉王有极强的辨识力,陈平这一关真不知道怎么过。
一次背后捅刀子,就让陈平心中留下永久疤痕。陈平与丰沛集团的隔阂一直难以消除。
汉六年,高皇帝与功臣剖符行封,萧何、周昌等人主持。分封结果,陈平被封户牖侯。
户牖是什么地方?是陈平的家乡,乡级建制而已。六七个乡是一个县,汉初大县才五千户而已,陈平这个户牖乡侯封邑说多了也就千户罢了。丰沛元老们五千户以上的县侯比比皆是,谔千秋因为建议萧何功封第一,便能封了个二千户。这让内心骄傲的陈平久久难以释怀,感到了赤裸裸的歧视。
陈平与丰沛集团的隔阂进一步加深。越是形势对已不利,越要保持耐心;越是被人打压,越要谦虚低调,这点陈平明白。他越发放低身段,以护军中尉身份常随高皇帝出关平叛,六出奇计助汉剿贼,功绩累积、爵位益升。
陈平真正和楚人拉近关系是在荥阳之时。楚汉相持荥阳不下,陈平施行反间计。汉王很是大方,一次性给了陈平黄金四万斤,任其所用、不问去处。这自由度,这权力,能成不少事啊。四万斤能有多少钱呢?按一斤十六两计,金价按每克六百元计,四万斤就是现在的七十七个亿。一天花一个亿,需要两个半月才花完;一人送一百万,能送七千人。
刘邦和项羽争天下,既决输赢也定生死。将相百官则视天下为江湖,谋求名利而已。江湖不仅是打打杀杀,江湖也是人情事故。陈平大批的钱财送了出去,这是实实在在的人情。真做假时假亦真,收钱财的楚人谁知道这是反间计?陈平送钱财说的是交朋友而已!用这个工作平台,陈平结交了大批楚营的将军士卒、公卿大夫。
反间计是真反间,朋友也是交的真朋友。楚军战败,楚国上下文武官员落魄无营生,此时此刻能去找谁?陈平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知心大哥。陈大哥深得汉皇帝信任,位高权重,不依靠他还有谁?
陈平谋事深远、布局精巧,看似风平浪静,实际已落子未来。每一招都顺其自然,看似无招胜有招。楚汉相争之时,陈平的计策还被小范围传播,到了汉初诛灭异姓诸侯之时,他的计策就只有刘邦知、陈平知、天知、地知。因为,形势不同了。以前是敌我矛盾,现在是内部矛盾,这种对内用刀、对自己人下手的计策,传播出去只可能招致人心离散、道德绑架。所以刘邦采纳计策、使用计策,却从不对第三人传播。至于陈平为自己谋划、为楚人谋划,所用计策更是天知、地知、陈平知,推动形势顺其自然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汉朝廷诸多公卿大夫身在术中而不悟。
陈平的理想是“得宰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助天子理阴阳、顺四时,安诸侯、抚百姓,实现天下大治,功名垂于书帛。天下已然安定,而陈平只能以护军中尉的名义参与平剿叛乱,离自己的理想还差距很远。
目标尚未实现,陈平运做各方力量,与丰沛集团、吕氏集团、秦故吏集团开始了刀刀见血的暗斗。
楚人集团不再妄想改朝换代,而秦人集团却真有可能暗流涌动。萧何有没有一闪念动过这样的念头,这事不可知。但客观上讲,形势上不允许他这样做。秦人集团私下里多番劝过,但楚汉相争时萧何不敢做,天下一统后就更不敢做。他深知即使形势再于已有利,但他这个人永远不是刘邦的对手。
而又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出现在了长安,这个人就是韩信。
韩信自打被贬为淮阴侯后,没有一天不想东山再起。他不愿做政事、不愿上朝,明面上闭门不接宾客,私下却东边逛西边游,和亲信故旧喝酒吹牛,如同一个酒蒙子。喝酒只是载体,韩信暗中却揣摩着每个人的内心想法。
一日,韩信游到了相国府,拜见丞相萧何。韩信视萧何为伯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又多次与萧何携手共定军中律令等,于公于私关系都相当紧密。喝到酒酣耳热处,韩信突然恢复精气神,让萧何摒退仆人,说几句贴心话。韩信将当初在齐地时,蒯通劝自己三分天下之计讲了一遍,问萧何:重忆昔日故事,让人感叹万千,丞相以为蒯通之言如何。
一番话惊得萧何腿肚子都打颤。天下三杰,韩信以将兵著称,若韩信起事,这还了得?萧何赶紧制止说:大王请勿妄言,此族灭之罪。我等忠上侍上,永为人臣。
韩信敢于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萧何背后的势力,也看破了萧何的内心。丞相府中有暗流,他是想试探一下而已。而萧何明白,韩信若反,这次可不是想简单称王,他是想谋求登天子之位;他韩信绝不是想屈尊于我萧何之下,而是想踩着我上位。丞相府但凡有半点异动,就可能被韩信立即攻灭并取而代之。这是萧何的判断。
陈豨谋反于代、韩信欲反于内。吕后告诉萧何这个消息,萧何毫不迟疑相信为真,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迅速处置。或是调动南军、北军围攻淮阴侯府,趁其未发一举攻破?但那样做韩信可能就落入廷尉手中,自己日常和韩信工作关系紧密,私下来往颇多,如果韩信将丞相府秘谈的事传出去,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