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眼珠子亮的刺目。
他是个真正汉子!林枫心中说。
搁下粗麻绳,汉子一语不发,面对一股脑涌上来的书生文人,他木讷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像模像样做了稽首,然后让开厚重的身子,指了指身后的船楼。
屋子在里面。
陈老哈哈一笑,老人对这初见的后生汉子,欢喜的不得了。
“你识字么?”老人问。
“俺...俺,识得不多。”嗓音浑厚,偏要蔫声细语,汉子不习惯。他显然是怕大嗓门吓着老人。
老人又是哈哈大笑,摆摆手,领弟子穿过汉子身旁,寻屋子去了。汉子没想透老人干嘛突然问这一句,就像他不知道为啥要捎带这些人一样。
晃晃脑袋,他弯腰接着摞起粗麻绳。
半个时辰后,船起航。与此同时,中郎将府迎来不速之客,一位威严老者。
老者迈着丁字步,从堂外缓缓走来,腰间挂着一黑色药箱,风尘仆仆,神色从容。中郎将府的威仪,老者并不放在眼中。
“老夫苏侗,见过霍大人。”放下药箱,苏侗一礼。与先前一样,无有半点百姓得见高官的惶恐与不安。
霍在渊皱了皱眉,并未起身还礼,“你要见我。”
“不错,老夫要见你。来问问,霍大人做官,闹成怎么个光景。这不问啊,老夫心里憋得慌,不好交代呀!”
苏侗笑呵呵的,老眉似被压弯的柳条,自然下垂,枝叶繁茂,透着一股子舒适:“大人没见过老夫,相必也听说州学新任监正一事,老夫就是那未经审核,便自行上任的苏侗。”
这事儿霍在渊知晓,暂代太守,还挂着中郎将的名头,他自然不屑与一个臭教书的计较。上边派下来便派下来,有什么要紧?
霍将军,应有大将之风。
点点头,霍在渊不说话。
正堂立时安静,苏侗下一句话,如雷霆般的横亘而下,灌入耳中。霍在渊只觉头晕目眩,每一个字皆是重若万钧,振聋发聩。他宽大手掌仅仅攥住木椅俯首,指甲嵌入漆皮,自上而下,划出五道爪痕。
“老夫乃新任郑州太守,迟迟未见,不想今日一来,如此冒昧。”苏侗笑呵呵道。
“本官如何信你!”
“君子方白,自不可取!”
放下药箱,苏侗枯手小心翼翼将其打开,一个一个,一丝不苟把瓶瓶罐罐捻起放在地上。审视釉色极美的瓷器,老者老眼的威严徐徐退却,视线朦胧。
他显然是不会在这这种场合怀悼的,看得出,老者是情不由己。
这些药瓶,是老者的师父弥留之际,所托之属。二十年前,老者自玉化千里奔丧,昼夜不停。京城郊外坠马,摔断了腿,他一步一步爬到城门,被抬到师父家中。到头来却还是缘悭一面,空守棺椁。
师娘将此物假于他手,含泪嘱咐道,老爷子怀旧,多看看他,他想你。然后毅然撞死,随师父去了。
自那以后,这些釉色湛蓝碧绿,夺目炫彩之物,从未离他半步。师父所授岐黄、儒书、道经,他同熟于心,永不敢忘。乃至以后官拜翰林书令,帝诏潜心致学,不容有失的档口,也不敢有忘,失了师命。
“老了,管不住喽。”老者自嘲,掀开药箱夹层,将任书、具文、官文、圣旨,连同礼部吏部刑部报备存案一同置于桌上。
旁人眼见金龙飞舞,令人下跪畏惧的圣旨,老者视若无物,只专注与瓷瓶。小心翼翼将瓷瓶收回,老者略显僵硬的枯掌越发轻柔,好似城东街头清倌人的葱白玉指,只不过玉指皲裂,惹人心酸。
十分娴熟,同样的动作,二十年中老者不知做过多少便。霍在渊只觉得老者一拿一放的轻柔动作,像展开名贵画卷,拖沓亦不让人不耐,反而越加静心。
待老人把最后一只洁白玉瓶放入,合上药箱,不由得咧嘴道:“小玩意,入不得旁人法眼,对老头子来说便珍贵了。昔年碎一个,老朽在家师灵位前跪了一旬,尤觉难以谢罪,身死尤不能!”
“君子,玉也。无故玉碎,纵死莫恕。”
老者的话,听不出丝毫未作。
“大人....有心了。”目光回往桌上,霍在渊不知该如何说。只能起身,行礼如仪。
老人已经表明身份,他姓霍的再蠢,也知晓进退。只是他还抱着一丝侥幸,验看圣旨,目光落到‘擢升郑州太守’上,一时面无血色。
“老夫此来,有一事,请霍大人解惑。”
“不敢,但有所命,不敢有辞。”
“嗯,老夫想问...林枫。此子可有治国之能?”霍在渊虎躯一颤,虽然极力保持镇静,却仍未逃过老者的眼目。
老者将一应具文圣旨收起,“霍大人治理有方,擢升大都护府副都护,圣旨约莫在路上了。”
嗡的一下,霍在渊头脑一片空白,如先前一样,天雷殛击。他激动道:“下官不敢有瞒,此子确有治国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