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核对她的经历,等伍天然累得都没有睡意了,才得到离开的准许。
吹了整个后半夜的空调,她的衣服已经干了,手里的热水也变成了免费续的咖啡,等她来到院子里,发现天已蒙蒙发亮。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陈队将车驶过来,副驾驶座上还有另一名成员。他习惯性地拍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从后视镜看了伍天然一眼,又把烟塞了回去。
“比预计的时间长了点——你说你住在镇上的宾馆是吧?我把你送到门口。接下来几天会有人在暗中保护你,以防万一。”
“谢谢。”
伍天然疲倦地点点头,超自然事件和惊心动魄的幻觉远去后,她的生活逐渐回到平凡的正轨上。
忽然,她想起自己今天是要上班的,那遥远得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但还是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怎么了?想起什么新的线索了?”
“我...我今天还得上班......”
“干脆请个假吧,不行我直接把你送过去。”
“请不了假......我家在海牙那边,我是来凤落山玩的,已经赶不上了......”
老板大发雷霆的姿态从眼前飘过,伍天然苦涩地叹了口气,就她现在这状态,硬着头皮上岗肯定也要出问题。
这就是生活的落差吗?她刚刚误打误撞解决了一个异常,就要在工作上被骂的狗血淋头?
陈队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将车减速,停在了路边,他撑着座位靠背往后看来,“你有兴趣换个工作吗?”
“你是说——”
“我们局欠缺人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你身上肯定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抵抗幻觉或许就是你的能力,这是非常宝贵的特质。”
“陈队,这不合流程。”副驾驶座上的人连忙劝阻,“她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的小女孩可解决不了‘梦想成真’,让她回去就是在浪费人才。”
“但是——”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邀她进局,最好能进我的外勤组,出了问题我自己担着。”陈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副驾驶座上的人拧了拧眉头,没有接着跟上级作对,给了伍天然一个叫她好自为之的眼神,就不满地别过头去。
陈队整了整领口,以坚定肃穆的神情朝伍天然伸出右手。
“伍小同志,我郑重地邀请你加入第三局,加入到保护人民免于异常危害的使命中。”
“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吗?”
这份邀约来的太过突然,在伍天然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握住了陈队伸来的手。
之后的半小时里,她恍若隔世般听着陈队跟她讲一些手续流程,还有交接培训之类的事情,她几乎一个字都没记住,但那份喜悦终于落到实处。
这是个她无法拒绝的邀请,身为一名前职业运动员,充满使命感的事总能说动她。
陈队将她送回宾馆,嘱咐她只管休息,便驾车离去了。
放下心中担子的伍天然进了房间倒头就睡,最后又被铃声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充满愤怒的叫嚷,下意识以为是骚扰来电,就这么给挂了。
等她半梦半醒地反应过来刚才听筒里好像是老板的声音,顿时吓清醒了,再看窗外,就这么一闭眼睛的功夫,都中午了!
那个被生活重压压得喘不过气的伍天然,在经历一晚上的惊心动魄后重新上线。
好巧不巧,铃声这时又响了,伍天然在床边绷直坐正,战战兢兢地将它接起,准备迎接一阵疾风骤雨。
“哎,小伍?醒着哪?”
听筒对面的亲切口吻听得伍天然浑身发抖。
小时候她有次去朋友家玩,忘记了要天黑前回家,趁夜偷摸溜进家门时,微笑着掂量竹条的母亲也是这种口气。
“醒着......”
“你早说是去配合人家机关工作嘛,我还担心好半天你怎么不来消息不上线——我是说,多大点事啊!”
“嗯......嗯?”
伍天然总算反应过来,这是陈队帮了忙。
她昨晚上做笔录的时候,有提供过她的工作单位,第三局肯定是能联系上老板的。
话筒对面接着传来甜腻到令她头皮发麻的夸赞,虽颇有种翻身的爽快,但伍天然还没脸皮厚到能心安理得听人吹捧。
“老板,那我是明天再回去上班?”
“你不是请假三天吗?这样,你就歇到下周一吧!人家都跟我说了,让你等人家单位消息,你好好休息,在凤落山那带多玩玩!”
“那我之前几个月的工资——”
“好说好说,我打算给你升职了,你之前管两百台机是吗?这样,以后你管一千台,工资我照组长的给你算齐了发!”
“一千台?”伍天然惊了一下,立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一个人一千台?”
“没错!你们年轻人不都盼着升职加薪,平步青云吗,我这回——”
老板的声音化作一阵嘈杂的嗡嗡响,伍天然放低手臂,目光顺着掌中的话筒线一路延伸到酒店座机上。
老板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
她突然感觉到裤子口袋里有东西,明显得令她诧异自己怎么现在才注意到。
从口袋里,她摸出了一部手机,一部湿漉漉的泡了水的手机。看到它的那一刻,雨夜中的山路重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伍天然?我是陈队派来的,接你去局里签字!”
光辉的未来在门外等候她,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幸运和人生的转折点......
假的,全都是假的。
恐惧到极点的时候,愤怒油然而生,伍天然攥紧不自觉发抖的手掌,爬上宾馆的窗槛。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休想再骗我!”
“休想!”
她翻过窗户,在半空中砸入无形的海洋,周遭的一切场景随之破碎,化作无尽的黑暗,仿佛她正在沉入海中深渊,只余坠入海底的结局。
密集的菌丝再度显现,它几乎覆盖她的全身,遮住了她的双眼,试图将她吞没其中。
伍天然奋力抬起双手,身上传来密集的撕裂声,随着她的反抗,体表寄生的事物不断褪去。
在这片不会窒息的海洋中,她奋力向上游动,却找不到能够容自己着力的事物,沉没的速度远比她的反抗上游更快。
突然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
那事物难以形容,但她非常清楚,它对她而言就像胎儿的脐带般生死攸关。
伍天然握紧了那根无形的绳索,把它当做自己的生命绳,从海洋深处逆流向上,满怀着愤怒,往自己来时的方向游去。
缥缈的梦境试图重新抓住她,第三局的人员冲进宾馆房间朝她奔来,伍天然先一步从窗户跃下。
她落进回荡着掌声的赛场中央,手持金牌,站立在高耸的领奖台上。在朋友们充满期盼和艳羡的目光中,她扔下那无数人求而不得的荣誉,跳下领奖台,再一次冲向赛场出口,伸出双手推开大门。
黑夜涌现,代表死亡的山峰在她眼前重合,客车摇摆着,载着一车即将赴死的乘客走向结局。
伍天然垂下头,如医生交代的那般捂住耳朵,外界的一切和她再无关系。悲剧已成定局,幻想着能从虚假里得到慰藉,是行不通的。
下一个,就轮到那个灯塔幻境了......
虚假的客车突然停下了。
金色的光芒从前方闪现,伍天然睁开眼,车内的乘客们凝固在原地,紧接着,他们的身影就像断电的聚光灯一样齐齐消失。
车窗外的盘山路化作无尽的黑暗,车头朝向的正是那蛊惑人心的灯塔。
从驾驶座的位置站起一道人影,客车司机——不,应该说是假扮成司机的那个存在撑着椅背,转向伍天然,眼眶里充斥着灯塔顶部的耀眼金光。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梦里?”
“他们都已经前往自己梦想的人生了,你为什么要一遍遍的脱离梦境?我明明已经给了你你想要的一切,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拒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