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人卷起珠帘。
只见一个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里面。宝玉稍微一抬头,见是黛玉的模样,便忍不住说道:
“妹妹在这儿!可叫我好想。”
那帘外的侍女惊讶地说:
“这侍者太无礼了,快出去!”
话还没说完,又见一个侍儿把珠帘放了下来。
宝玉这时想进去又不敢,想走又舍不得。
想要问清楚,见那些侍女都不认识,又被驱赶,没办法只好出来。
心里想问晴雯,回头四处看,却不见晴雯的踪影。
心里疑惑,只得闷闷不乐地出来,又没人领路,正想找原路回去,却又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正在为难的时候,看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
宝玉看见了,高兴地说:
“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
我怎么一时糊涂成这样?”
急忙跑过去说:
“姐姐在这儿呢,我被这些人捉弄成这样,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仔细一看,不是凤姐,原来是贾蓉的前妻秦氏。
宝玉只得站住脚,想问凤姐姐在哪里。
那秦氏也不答话,径直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地站着,叹道:
“我今天是犯了什么错,众人都不理我。”
便痛哭起来。这时有几个黄巾力士拿着鞭子赶来,说道:
“哪里来的男人敢闯进我们这天仙福地,快出去!”
宝玉听了,不敢说话。正要找路出去,远远望见一群女子有说有笑地走来。
宝玉一看,好像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高兴,叫道:
“我被困在这儿了,你们快来救我!”
正嚷着,后面力士追来了。
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然看见那一群女子都变成了鬼怪的模样,也来追捕他。
宝玉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
“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
顿时鬼怪全都没了,仍是一片荒郊。
宝玉拉着和尚说:
“我记得是你带我到这儿,你一会儿又不见了。
看见了好些亲人,可都不理我,忽然又变成鬼怪,到底是梦是真?
希望老师明白告诉我。”
那和尚说:
“你到这儿,有没有偷看什么东西?”
宝玉一想:
“他既然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肯定也是神仙,怎么瞒得过他,况且正想问个明白。”
便说道:
“我倒见了好些册子。”
那和尚说:
“这就对了!
你见了册子,还不明白吗?
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
只要把经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再给你说明白。”
说着,使劲儿把宝玉一推,说道:
“回去吧!”
宝玉站不稳,一下子跌倒,嘴里喊道:
“哎哟!”
王夫人等人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醒过来,连忙叫唤。
宝玉睁眼一看,还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人哭得眼睛红肿。
定了定神一想,心里说道:
“是了,我是死过去又活过来的。”
于是把神魂经历的事呆呆地细细回想,幸好大多还记得,便哈哈地笑道:
“是了,是了!”
王夫人还以为他旧病复发,便赶忙请医生来调治,马上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道:
“宝玉醒过来了。
之前是心被迷住了,如今能说话了,不用准备后事了。”
贾政听了,急忙进来查看,果然见宝玉苏醒了,便说道:
“你这傻孩子,你要吓死谁啊!”
说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又叹了几口气,仍旧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
这里麝月正想着自尽,见宝玉醒过来,也放下心来。
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让他喝了几口,渐渐定了神。
王夫人等人放心了,也没责怪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宝玉戴上。
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也真古怪。怎么一会儿要银子,一会儿又不见了,难道是神仙不成?
宝钗说:
“说起那和尚的行踪,去得也奇怪,这玉不是找来的。
之前丢的时候,肯定是那和尚取走的。”
王夫人说:
“玉在家里,他怎么能取走呢?”
宝钗说:
“既然能送来,就能取走。”
袭人、麝月说:
“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门后,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
二奶奶还记得吗?”
宝钗想了想,说道:
“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到当铺里找,如今才明白,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
王夫人说:
“那和尚本来就古怪。
那年宝玉生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我们家有宝贝能解病,说的就是这块玉了。
他既然知道,这玉肯定有些来历。
况且你女婿生下来就嘴里含着这块玉。
古往今来,你们听说过有第二个这样的吗?
只是不知道这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咱们这个宝玉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病也是因为这块玉,好也是因为这块玉,生也是因为这块玉……”
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
宝玉听了,心里也明白,又想起死去时的事,更觉得有缘由,只是不说话,心里细细地回忆。
这时,惜春便说:
“那年丢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
想来‘入我门’三字很有讲究。
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进不去。”
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知不觉皱起眉头,发起呆来。
尤氏说:
“就你一说,又是佛门了。
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死吗?”
惜春笑道:
“不瞒嫂子说,我早就吃素了。”
王夫人说:
“好孩子,阿弥陀佛!
这个念头可不能有。”
惜春听了,也不说话。
宝玉想到“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连叹气。
忽然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用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
众人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悲,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他的旧病又犯了。
哪知道宝玉触景生情,竟把偷看册上的诗句都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了自己的想法,暂且不提。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又复生,精神清爽,再加上连日服药,一天比一天好,渐渐恢复了健康。
贾政见宝玉已经好了,现在守孝期间没什么事,想起贾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赦,老太太的灵柩长时间停在寺里,始终不放心,想要扶柩回南方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量。
贾琏便说:
“老爷想得很对。
如今趁着守孝,办了这件大事再好不过。
将来老爷守孝期满,恐怕又不能这么顺遂心意了。
只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又不敢擅自做主。
老爷的主意固然好,只是这件事也得花好几千银子。
衙门里追查赃物,那是再也追不出来了。”
贾政说:
“我的主意已定,就因为大爷不在家,才叫你来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也没别人,我想着好几口棺材都要带回去,一个人怎么照应得过来呢?
我想把蓉哥儿带上,况且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
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要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
我想这笔银子,只好在别处挪借几千两,应该也就够了。”
贾琏说:
“如今人情淡薄得很。老爷您又在守孝;
我们老爷又在外面。一时间想要借银子怕是借不出来,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抵押了。”
贾政说:
“住的房子是官府盖的,动不得。”
贾琏说:
“住房确实不能动。
外头还有几处房子,可以卖掉,等老爷官复原职后再赎回来,也可以。
将来我父亲回来了,要是也能再次被起用,也好赎回来。
只是老爷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辛苦这一趟,侄儿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贾政说:
“老太太的事,本就该如此。
只要你在家小心谨慎些,稳住局面就好。”
贾琏说:
“老爷尽管放心,侄儿虽然糊涂,却也断不敢不认真办理。况且老爷回南方,肯定要多带些人去,留下的人也有限,这点费用,还能应付得过来。
就是老爷路上可能会缺些钱,必定会经过赖尚荣的地方,也可以叫他出点力。”
贾政说:
“自家老人的事,怎么能叫别人帮忙!”
贾琏答应了一声“是”,便退出来,着手筹划银钱的事。
贾政便把这事告诉了王夫人,让她管家,自己则选了出发远行的日子,准备起身。
宝玉此时身体已经复原,贾环、贾兰也认真念书,贾政把他们都交给贾琏,让他管教,说道:
“今年是大考的年份。
环儿在守孝,不能参加考试。兰儿是孙子,守孝期满了可以考。
务必让宝玉和侄儿一起去考,如果能中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家的罪名。”
贾琏等人连连答应。
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其他人,说了许多话,这才告别宗祠,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出发上船,带着林之孝等人离开了。
也没有惊动亲友,只有自家的男女老少送了一程后回来。
因为贾政让宝玉去参加考试,王夫人便不时催促、查考他的功课。
宝钗、袭人也时常劝勉他,这就不用说了。
谁知道宝玉病好之后,虽然精神越来越好,他的想法却变得更加奇特乖僻了,简直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厌恶追求功名仕途,就连对儿女情长也看淡了许多。
只是众人没太在意,宝玉也没有说出来。
一天,正好紫鹃送林黛玉的灵柩回来,独自闷坐在自己屋里哭泣,心想:
“宝玉真是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竟然不伤心落泪,见我哭得这么伤心,也不来劝慰,反倒看着我笑。
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那些花言巧语都是用来哄骗我们的。
前夜幸亏我想开了,不然,差点又上了他的当。
只是有一件事让人不明白,如今我看他对袭人她们也是冷冷淡淡的。
二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与人亲近,难道麝月她们就不抱怨他吗?
我想女孩子大多都是痴心的,白白为他操了那么多时的心,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结局。”
正想着,只见五儿过来看她,见紫鹃满脸泪痕,便说道:
“姐姐又想林姑娘了?
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以前听说宝二爷对女孩子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想办法把我弄进府里。
哪知道我进来后,尽心尽力地服侍了他几次生病,如今他病好了,连一句好话都没剩下,现在索性连正眼都不瞧我了。”
紫鹃听她说得好笑,便“噗嗤”一声笑了,啐道:
“呸,你这小丫头!
你心里想让宝玉怎么对你才好?
女孩子家也不害臊!
就连名分正当的屋里人看着他,都觉得他像没事人一样,哪有功夫搭理你!”
说着又笑着用手指在脸上划了划,问道:
“你说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呀?”
五儿听了,知道自己失言,脸一下子红了。
正想解释不是要宝玉怎么对待自己,而是说他近来不体恤下人的事,只听院门外乱嚷嚷地说:
“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两银子呢。
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去和他讲,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
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
不知到底会怎样打发那和尚,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