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娘的护甲刮过她脸颊:
"轮到你插嘴了?"
转身对商人堆笑,
"二十匣,但要加三成孔雀胆。"
"妈妈好眼力!"
商人掏出一把金瓜子,
"这黛青里掺了情蛊,画眉时..."
两人低语渐不可闻,只剩韭菜花盯着地上碎黛,像盯着自己裂开的人生。
三更时分,门板被砸得震天响。
何守业拎着酒壶撞进来,胡茬里还沾着胭脂:
"牡丹!我的小牡丹呢?"
"何大人走错门了吧?"
韭菜花攥紧螺子黛画眉笔,
"红胭脂马早叫人骑烂了。"
"你当我愿意?"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上青紫掐痕,
"那姓张的捏着我盐引!"
酒气喷在她溃烂的眼角,
"春杏跳河前求我救你..."
他晃着半枚翡翠耳坠,
"看!她到死都攥着你的东西!"
笔尖狠狠戳进他手背:
"你也配提春杏!"
螺子黛混着血珠渗进皮肤,
"她弟弟才七岁!现在还在码头当兔儿爷!"
何守业惨叫着后退,撞翻鎏金香炉:
"疯妇!活该你得脏病!"
他突然诡笑,
"知道谁第一个把病传给你的?就是那夜破你身的赵老板..."
门外传来咳嗽声。
老乐师佝偻着背进来:"三娘唤姑娘去前厅试新曲。"
枯枝般的手突然塞来油纸包,
"趁热吃。"
韭菜花在回廊暗处打开纸包,半块发霉的桂花糖粘着血迹。
"快逃。"
糖纸背面歪扭写着,
"他们要在西域人酒里下毒。"
前厅忽爆发出尖叫。
柳三娘揪着个绿衣姑娘的头发往柱上撞:
"让你偷听!让你学春杏那贱蹄子!"
"是张大人在汤里下药!"
姑娘满脸是血地笑,
"他夫人根本不能生!所有孩子都..."
青铜烛台砸碎颅骨的声音,和当年春杏被拖走时一样闷响。
韭菜花咽下桂花糖,甜腥味混着血腥气在喉头翻滚。
老乐师在阴影里比划三根手指——三天后子时,运尸车出后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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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西域人看着壮实,怎的比娘们还不经折腾?"
龟公用麻绳勒紧草席,腥臭脓水从缝隙里渗出来,
"才三日就烂得流汤儿了。"
柳三娘捏着孔雀纹珐琅鼻烟壶后退两步:
"让你买的生石灰呢?"
"漕帮那帮孙子坐地起价!"
龟公扯开死人衣襟,腐肉粘着翡翠扳指发出噗嗤声,
"哟,这不是上个月典当行失窃的..."
"闭嘴!"
鎏金护甲猛地戳进龟公肩膀,
"再多嘴就让你躺旁边陪他!"
柴房门吱呀作响。
韭菜花倚着掉漆门框冷笑:
"螺子黛的滋味可好?"
她溃烂的眼角滴着黄水,
"下一个该轮到张大人了吧?"
柳三娘突然掐住她脖子按到尸体旁:
"闻仔细了!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腐臭扑面而来,草席里滚出半块发黑的桂花糖。
"咳咳...你怕了对不对?"
韭菜花盯着对方鬓角冷汗,
"西域驼队全得了脏病,张大人的奏折今早就该到御前了..."
廊下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何守业官帽歪斜地冲进来:
"快把那批螺子黛毁了!兵部查扣的商队供出醉春楼..."
声音戛然而止,他盯着草席里伸出的溃烂手臂,
"这...这不是那个龟兹商人?"
韭菜花突然咯咯笑起来,血沫喷在何守业补服孔雀纹上:
"何大人来得正好。"
她扯开衣领露出溃烂的胸口,
"您送的海棠香膏,我每日都仔细抹呢。"
"毒妇!"
何守业仓皇后退撞翻烛台,
"分明是你自己染了脏病!"
"去年腊八谁在张大人别院宿醉?"
她捡起腐尸手上的翡翠扳指,
"需要我背段《春闺秘戏图》助兴吗?"
柳三娘突然甩出金丝软鞭缠住她脖颈:
"来人!把这疯妇关进水牢!"
"迟了。"
老乐师佝偻着从阴影里走出,手里捧着的桐木琵琶裂了道缝,
"卯时三刻,巡按御史的轿子已过状元桥。"
暴喝声撞碎黎明寂静。
官兵踹开朱漆大门时,韭菜花正把翡翠扳指塞进何守业怀里:
"春杏在奈何桥等你。"
她指尖脓血在他官服前襟画了朵歪斜的海棠。
"抓住那个盐课司的!"
官兵长刀劈断珠帘,"张大人供出他私贩军械!"
何守业瘫坐在地突然狂笑:
"军械?那批西域战马还在..."
寒光闪过,绣春刀尖已抵住他喉结。
韭菜花蜷在角落看这场闹剧,掌心攥着的桂花糖早化成血泥。
柳三娘的金护甲卡在排水栅里闪烁,像极了十四岁那年错认的星光。
"姑娘快走!"
老乐师劈开她脚镣,
"运泔水的车等在..."
破空之声呼啸而至。
弩箭穿透老人后背时,他枯瘦的手指还保持着推她出门的姿势。
韭菜花跌进腥臭的泔水桶,听见追兵在喊:
"放箭!大人说要留全尸!"
剧痛从心口炸开时,她竟想起第一次见何守业的情景。
那日春雨绵密,他指着瑶琴说:
"这曲《雨霖铃》该添个泛音。"
如今插在胸口的箭羽,倒是比琴弦更懂宫商角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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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护城河方向搜!"
追兵的吼声震落枝头残雪。
韭菜花蜷在泔水车夹层里,箭矢在肋下随着心跳颤动。
腐臭的腌臜物反倒成了最好的止血药,只是老乐师临死前塞来的油纸包,早被血水泡成了烂泥。
城门盘查处传来争吵声。
"军爷行行好..."
车夫咳嗽着掀开车帘,
"这都是醉春楼的泔水,您闻这味儿..."
守卫长枪戳进酸臭的潲水桶:
"昨儿个张御史被抄家,这城里飞只苍蝇都得查!"
韭菜花屏住呼吸,指尖摸到夹层暗格里的桐木琵琶。
裂开的琴腹中,春杏那半枚翡翠耳坠正硌着掌心。
车辙忽然碾过石块剧烈颠簸,箭杆撞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什么声音?"
守卫猛地掀开车板。
千钧一发之际,城头忽然炸响爆竹。
年关将近,守城兵丁笑骂着散去:
"晦气!大早上碰见运粪车!"
泔水车驶出三里地,车夫突然扯开夹层:
"姑娘,我只能送到这儿。"
他指着远处覆雪的破庙,
"里头有人接应。"
庙门蛛网密布,供桌上却摆着簇新的香烛。
韭菜花踉跄着跪倒在蒲团上,观音像的琉璃眼珠映出她溃烂的半边脸。
"他们都说你活不过今夜。"
幔帐后转出个戴斗笠的女人,玄色披风下露出杏黄裙裾,
"但我偏要跟阎王抢人。"
韭菜花瞳孔骤缩——这声音分明是...
女人掀开斗笠,春杏额角的伤疤在烛光下泛着青紫:
"跳河的是我双生妹妹春桃。"
她拔出匕首削去韭菜花伤口腐肉,
"三娘当年怕我们姐妹联手,故意说我是独女。"
"那你弟弟..."
韭菜花攥碎供桌上的干果。
"早赎出来了。"
春杏洒药粉的手稳得像老乐师拨弦,
"在码头当眼线的是何守业的娈童。"
她突然冷笑,
"你猜那孩子脖颈的胎记像谁?"
庙外忽起马蹄声。
春杏吹灭蜡烛贴墙细听:"是锦衣卫的乌云驹。"
她往韭菜花怀里塞进个布包,
"往北十里有个接生婆,她男人是..."
轰隆!庙门被火药炸得四分五裂。
何守业提着带血的绣春刀跨进来,官服上的血海棠冻成了冰碴:
"两个娼妇倒是会躲。"
春杏突然娇笑着迎上去:
"何大人忘了?去年中秋在画舫..."
匕首寒光乍现,
"您后背那颗红痣位置可妙得很。"
刀剑相击迸出火星。
韭菜花趁机滚到供桌下,布包里掉出本泛黄的账册——盐课司与西域往来的密录,每页都按着朱红手印。
"张大人招供的可不止军械。"
她举起账册嘶喊,"这上头还有你私通敌国的..."
何守业突然暴起劈开供桌,观音像轰然倒塌。
春杏的匕首插进他腰腹时,绣春刀也穿透了她肩膀。
三人滚作一团,血水融化了地面积雪。
"当年...当年我是真想过带你走..."
何守业咳着血沫去抓韭菜花衣角,
"可我娘被他们吊在井里...眼睛都被乌鸦啄..."
春杏猛地拔出发簪扎进他咽喉:
"这话留着跟春桃说!"
转手把账册塞给韭菜花,
"走!护城河凿冰处..."
破庙在身后燃成火球。
韭菜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怀中的账册突然变得滚烫。
护城河冰面上凿开的窟窿幽深如墨,像极了醉春楼后院那口吞掉无数冤魂的古井。
"牡丹姑娘请留步。"
河堤柳树下转出个锦衣公子,狐裘领口缀着西府海棠纹样,
"在下受张夫人所托,特来取回账册。"
韭菜花突然笑出声,溃烂的眼眶滚下血泪:
"告诉那位不能生的夫人,她丈夫在醉春楼留了十七个野种。"
她晃了晃账册,
"全记在这"送子名录"里。"
锦衣卫的弓弩手在芦苇丛中现身。
公子哥儿抚掌赞叹:
"难怪三娘说你天生是块青楼料。"
突然翻脸挥手,
"放..."
破空之声被突如其来的《雨霖铃》琵琶曲打断。
对岸不知何时来了群灾民,老乐师的徒弟坐在驴车上弹着裂弦的桐木琵琶。
饥民们举着锄头涌来,锦衣卫瞬间被冲散。
韭菜花趁机把账册塞进冰窟,翡翠耳坠在墨色水面上打了个旋儿。
她想起十四岁那年被拖进醉春楼时,春杏说:
"千万别让三娘看见你哭。"
冰层在脚下发出龟裂的哀鸣。
最后一刻,她仿佛看见娘亲举着油纸伞站在彼岸,伞面上绘着永不凋零的西府海棠。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