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时,宋讷拄着鹤头杖跨过门槛,老臣官袍上还沾着堤坝的湿泥。
他盯着案头新绘的《漕运商股图》足足半炷香,忽然抖开三寸长的白须:“这劳什子‘股份制’,可比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还邪乎!”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图纸某处,“但此处漕银换盐引的设计……”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掉出半块硬如石头的粟米馍。
李明拾起冷馍放在红泥小炉上烘烤,粟米香混着沉香竟格外熨帖。
沐春解下犀角水囊递过去时,铠甲鳞片擦过李明腕间的星火陶罐,发出清越的嗡鸣。
三年前鄱阳湖血战的记忆忽然浮现——那时他们共乘的艨艟被陈友谅的炮火击穿,就是这个总角之交,硬是用龟甲盾将他拖出火海。
“大人!”侍卫的急唤惊散了回忆。
李明转头望去,只见廊下站着个戴斗笠的漕工,粗布衣襟里隐约露出半截描金账本。
那人行礼时,后颈处青虎刺青在暮色中一闪而过——正是三日前在扬州码头见过的私盐贩子。
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晃,碧色茶汤漾出个诡异的漩涡。
李明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柳叶儿今晨更衣时,那支翡翠簪子斜插的角度比往日偏了三分。
当漕工摊开账册指出“蜂巢陶管耗土量”的异常时,窗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沐春按刀冲出院门的瞬间,李明瞥见账册夹缝里粘着片桃花瓣——应天府的桃树,早在半月前就谢尽了芳华。
他不动声色地碾碎花瓣,指腹沾上的胭脂色竟与柳叶儿唇上的口脂一模一样。
“李大人?”漕工的声音带着江浙口音特有的粘稠,“这批高岭土的来路……”
李明突然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暮春的风裹着秦淮河的水腥味扑面而来。
二十丈外的琉璃厂正在出窑,新烧的陶管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幽蓝。
他记得现代实验室里的光谱分析图,这种色泽意味着黏土中混入了不该有的矿物质。
当更夫敲响二更梆子时,李明独自站在库房檐下。
三十六箱账册在月光里垒成危墙,某个写着“永乐三年”的封签让他瞳孔骤缩——这个年号本该在十二年后才出现。
怀中的星火陶罐突然发烫,现代带来的电子表在夹层里疯狂震动,表盘荧光照亮了账册某处墨迹:那串本该记录陶土采购数量的数字,分明是摩尔斯电码的变体。
沐春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时,李明迅速合上账册。
当他笑着接过挚友递来的桂花酿时,却发现酒坛泥封上印着松江布商独有的双鱼纹——正是白日里那个磕裂翡翠扳指的胖子家的徽记。
“城西新开了家羊肉锅子……”沐春说到半截突然噤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李明看见柳叶儿提着灯笼转过月洞门,绢鞋上的并蒂莲纹在石板路上时隐时现。
那盏描着兰草的宫灯,灯罩竹骨分明是闽南特有的紫竹——而三日前工部刚批了批文,特许泉州商队运输这种朝廷管控的建材。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李明腕间的星火陶罐发出蜂群般的嗡鸣。
他望着柳叶儿消失在廊角的背影,突然想起穿越前在金融公司审核对赌协议的经历。
那些藏在补充条款里的陷阱,与眼前账册上过分完美的分红比例何其相似。
子时的梆子声里,李明站在西厢房的镂花门外。
屋内飘出的沉香气味中混着龙涎香——这种皇室专用的香料,本不该出现在商贾会谈的场所。
他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这是今晨松江布商坚持要赠的“信物”,此刻在月光下竟显出血管般的纹路。
窗纸突然映出个诡异的手势,李明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那是他在现代见过的漕帮暗号,三根手指曲起的方式,与三年前陈友谅水师投降时做的姿势一模一样。
当屋内传出瓷器轻碰的脆响时,怀中的星火陶罐突然迸出火花,烫得他险些叫出声——这种反应,上次出现还是在鄱阳湖火攻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