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昭华殿弄成这般模样。
这里,明明是他视作家的地方。
封华琰麻木地走着,恐惧和绝望抽走了他的力气,他已经跑不动了。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就此停下步子。
只要看不到,就代表没发生。
他还能骗一骗自己,告诉自己嘉萝没出事,眼下正好好地待在昭华殿等他。
可他到底没停,强撑着走到了珠帘外。
那道珠帘就像一道屏障,很多人都没有勇气掀开,走进去。
隔着珠帘,封华琰见到了嘉萝。
她明明好端端坐在软榻上,为何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阿萝已经死了。
“霍啷——”
珠帘被用力拨开,彼此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红袖听到声音看过去,越发把自己瑟缩起来。
陛下的样子太吓人,像是随时能提剑杀人,她不敢靠近。
封华琰根本没注意到红袖,他的心中只有嘉萝。
离得近了,才能发现嘉萝并不是“坐”在软榻上,而是倚靠着身后的锦被,才没有倒下。
封华琰慢慢坐到嘉萝身边,破坏了嘉萝身体和锦被之间的平衡,嘉萝的身体出现倾斜,恰巧倒在封华琰肩头。
“若你方才便这样服软,我们何至于吵架。”封华琰勾唇笑了笑,声音诡异地含了点宠溺的味道。
身边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从前她倚在他肩头时,他的耳边总充斥着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如今,这样微弱的声音已经没有了。
“从前你便喜欢靠着我睡觉,睡着了也好,省得你跟我置气。”
“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会气人。”
“过刚易折,性子太倔强不是好事。只有我肯这般迁就你。”
“今日庆典我命人准备了很久,宴会上的菜单、歌舞都是我精心择定的,料想你会喜欢。”
“你若当真喜欢,便不许再生我的气。”
封华琰歪头看着嘉萝,声音轻柔得可怕。
“你不回答,我便当你同意了。”封华琰又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他也不恼,转过头对着殿外高喊。
“来人!”
苏公公垂着头走进来,他守在珠帘外,早已看清里面的场景,贵妃死了,陛下却对着贵妃的尸体说话,和疯了没两样。
宫中最要紧的两位主子,一个薨逝,一个状若疯癫,他的命怎这般苦,有事只能自己顶上来。
“陛下金安。”苏公公跪下身。
“今日乃贵妃生辰,宴会可备好了?”封华琰问。
苏公公一愣,颤抖着声音道:“备好了。”
“既然备好了,还不快开宴,晚了贵妃要不高兴了。”封华琰沉声道。
苏公公迟疑地抬头,目光落在贵妃惨白的脸上。
贵妃这模样,想不高兴也没机会了吧。
“还不快去!”注意到苏公公的视线,封华琰声音里带了杀意。
“是。”苏公公岂敢再看,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逃命一般逃了出去。
“这群奴才办事越发不经心了。”封华琰转头看着嘉萝,“阿萝莫恼,待你生辰宴过完,我再处置他们。”
奔逃出去、刚在手下小太监搀扶下站稳的苏公公听到内室传来的声音,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陛下看来是真疯了。
能拖一时是一时,陛下要人,他寻来便是。
教坊司的舞女、乐师很快受召来到昭华殿,他们尚不知内室的情况,苏公公不敢把贵妃和那个字联系起来,只得道:“进去以后,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否则,害得不止是你们自己,还有你们身后一家子人的性命。”
“是。”舞女、乐师齐齐应声。
众人心中虽打鼓,更多的却是期待,为贺贵妃晋位之喜,这支舞她们足足排练了月余。
本以为能在贵妃生辰宴上大放异彩,求得封赏,更甚者入了陛下的眼,和贵妃一样在宫里当娘娘。
哪知贵妃一朝触怒陛下,连带着她们也无出头之日。
峰回路转,机会又到了她们手边,她们一定要牢牢抓住。
众舞女挺直脊背,宛如一支支盛放的荷花,踩着莲步走进内室。
她们挺直的背脊在看清室内场景后一齐弯下,面上的笑容也齐齐凝在脸上。
她们看到了什么?
陛下和贵妃并排坐着,贵妃虽然倚在陛下身上,那张脸却毫无生机可言,状似厉鬼。
“鬼——鬼啊——”有舞女尖叫。
苏公公在外面听得眼前发黑。
封华琰眯起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尖叫的舞女。
女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得干净。
“你觉得贵妃很可怕?”封华琰问。
舞女拼命摇头。
“既然不怕,那便继续跳,跳得好了有赏,跳得不好,以死谢罪。”封华琰冷着声音道。
众舞女硬着头皮站好队,可她们不过二八年华,青葱一样的年纪,实在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跟软脚虾似的,能撑着走两步路都算了不得,遑论跳舞。
这舞着实不堪入目,偏封华琰不喊停,她们只能继续跳。
乐师们还好些,只把眼睛盯在乐器上,不敢乱看一眼。
直到乐声结束,所有舞女连同乐师,一齐跪在地上。
“苏荃,滚进来。”封华琰冲着殿外喊。
苏公公忙进来。
“贵妃的生辰宴一直由你盯着,你就是这样办差的?”封华琰沉声道。
苏公公求饶道:“老奴死罪,求陛下开恩。”
“外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叫进来给贵妃贺寿。若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宫里也不必养着你们这群饭桶。”封华琰道。
“是,老奴这就去办。”
苏公公叫来了很多人,他们排成矩形方阵,将内室围得水泄不通。
“你先来。”封华琰随手指了最边上一位宫女。
那宫女抬起头,叫封华琰也愣怔片刻。
而一直缩在角落的红袖则不敢置信地看着紫鸢的脸。
紫鸢怎么会在这里?
不可能啊,贤妃死后,妹妹就被调到了太医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红袖的疑问,同样是封华琰的疑问。
“你为何在此处?”封华琰问道。
紫鸢不敢隐瞒,“贵妃昨日命人通禀,要奴婢在今日此时来昭华殿一趟。”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封华琰更是急声道:“贵妃为何命你来昭华殿?”
“奴婢不知。”紫鸢摇了摇头。
“不知,好个不知。”封华琰冷笑一声,“人人都道贵妃服毒自尽,深宫之中,毒从何来?依朕看,害了贵妃的便是你!”
听到封华琰的话,众人方明白陛下并没有疯,他只是接受不了贵妃的死,所以才行为失常,可一旦涉及贵妃的死因,他便会死死咬住不放。
陛下的指责有些无厘头——若紫鸢真是贵妃唤来的,岂非冤了她。
可陛下话里的意思却没错,谁说贵妃一定是自尽而亡的?
万一贵妃真是叫人给害死的呢?
或是有人骗她吃了带毒的糕点,或是有人故意投毒,都是有可能的。
紫鸢立刻想到了红袖问她要的那包砒霜,她知道姐姐一向不喜欢贵妃,若真是姐姐......
这般想着,紫鸢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迟疑落在封华琰眼中便成了铁证。
他太需要一个“嘉萝并非自尽而死”的可能。
自尽,这个词太残忍,对他如此,对嘉萝亦是如此。
阿萝若是自尽而死,死前该有多孤单,又该有多恨他,连只言片语都不留给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他见。
阿萝的恨,他当真承受不起。
所以他只能寻找另一种可能——阿萝并非自尽而死,而是叫歹人毒害的。
这个念头占据了封华琰的大脑,吞噬了他仅剩的理智。
阿萝一定是被人害死的,不然她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他。
“是不是你?贵妃那么相信你,你竟然敢害她!”封华琰怒吼道。
“不承认也没关系,来人,把她押到诏狱,大刑伺候,直到她认罪为止。”
封华琰哪里肯给紫鸢说话的余地,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急,生怕给紫鸢留下辩解的时间。
而紫鸢,因着红袖的缘故,一时竟也不曾为自己求饶辩白。
紫鸢的身后跪着两个侍卫,两人听到封华琰的吩咐,很快站起身,一左一右拽住紫鸢的肩膀,俨然将紫鸢当成罪人。
紫鸢仍在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
砒霜是她给姐姐的,贵妃死于砒霜之下,她和姐姐都难逃罪责,左右都是个死,若牵连出姐姐,不过白搭上一条命,不如她全认下,好歹护住姐姐。
红袖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赶在她被押走之前行动,她仍旧躲在软榻旁,比所有人都靠近封华琰。
她像一道鬼影,忽然窜出来抱住封华琰的大腿。
众人这时才发现,原来红袖一直躲在内室。
“陛下,我妹妹是无辜的,贵妃不是她害的。”红袖拔高声音喊道。
众人尚未来得及消化紫鸢和红袖乃是姐妹的事实,又被她下一句话惊到。
“贵妃不知为何知晓了我和妹妹的关系,向我讨要砒霜,我不敢拒绝,只得给了,我妹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贵妃实乃自尽而亡,请陛下明察。”
红袖声声泣血,急于把紫鸢从这件事中摘出去,不敢有任何隐瞒,全都坦白了。
可她料错了封华琰的性子。
他这个人,表面披了一副谦谦君子的皮,实则偏执得厉害。
他认定的事,不会让任何人改变。
他现在只想要“歹人毒害贵妃”的结果,至于这个结果会导致多少人受冤枉,他一概不在乎。
“把她一并带去诏狱。”封华琰看都没看红袖一眼,便给她判了死刑。
红袖不敢置信地看着封华琰,死死抱着他的腿,“陛下,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另有两个侍卫上前架住红袖的手臂。
“陛下!奴婢是第一个发现贵妃身死的人,我进来的时候,贵妃已经气绝身亡。短短时间,奴婢根本来不及给贵妃下毒,昭华殿宫女皆可为奴婢作证啊,陛下!”
“贵妃真的是自尽的!奴婢和妹妹是冤枉的!”
红袖被侍卫拖拽着,很快松开封华琰的腿,她不甘心,大声为自己喊冤。
被她点名的昭华殿宫人一个个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们知道红袖说得有道理,可眼下情况,无人敢开口替她说话。
陛下铁了心要治红袖姐妹的罪,谁敢在此时出头。
就连穗儿,也被吓得不敢说话。
红袖眼底尽是疯狂,不管不顾道:“你们以为现在装死,陛下就会放过你们,可笑!他就是想让我们所有人为贵妃陪葬!我死了,接着就是你们!”
红袖的语气太过怨毒,闻者皆心惊不已。
就在穗儿忍不住抬起头,准备说话的时候,自红袖衣袖中掉出一封信。
那封信轻飘飘飞舞着,很快落到地上。
红袖瞥见那张纸,忍不住大喊道:“这封信是贵妃留给我的,陛下可敢看上一看。”
此前她沉浸在恐惧中,竟忘了这封信。
若不是这封信忽然掉出来,她恐怕要进了诏狱才能想起来。
红袖不知道贵妃在信上写了什么,她只知道的眼下唯有这样东西,能让陛下动容,为她和妹妹拖延一点时间。
如红袖所料,听到贵妃二字,封华琰猛然抬起手,示意侍卫放开红袖。
而另外两个押着紫鸢的侍卫也停下了步子。
红袖捡起地上的信封,双手捧着送到封华琰面前。
封华琰扶着嘉萝,让她躺在软榻上,这才接过信封。
“贵妃可留了话?”封华琰问道。
“贵妃说,让奴婢找个时间把信拿出来。”红袖努力回想着嘉萝的话。
封华琰眼中闪过失望。
信封上并没有写明这封信是给谁的。
封华琰心头升起一丝恐惧,他怕这封信不是嘉萝留给他的。
但他并没有停止拆信的动作。
不管这封信是不是嘉萝留给他的,他也一定要看一看。
“琰郎,见字如面。”
看到这一句,封华琰的心稍安。
确定这封信是写给他的,封华琰继续往下读。
“琰郎,前段时间我噩梦频频。梦醒后我总告诉你,那些梦我都不记得了,其实我记得一清二楚。梦里的画面清晰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拔除不掉,一度让我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在梦中,我看到了很多事。而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那些事都在我们上一世发生过。”
“我看到了你全部的挣扎和无奈,同样也看到了我命定的结局。”
“我深知今世非前世,我多想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改变命运。”
“可书灵告诉我,我改变不了任何事,让我死了这条心。”
“我不知怎么面对你,只能离你远一些,我以为这样,我的存在对你的影响就能小一些。”
“可我没想到,因为我还活着,因为我尚未失宠,大庆境内竟然发生了那么多怪异之事。”
“那日,我听到了你和白秋岚的谈话。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祸端,只要我不出昭华殿,那些怪异之事便不会发生。”
“这件事越发让我明白,我若不按前世的命轨走,便会危及你的江山,甚至是你的性命。”
“若我是你改变命运之路上不详的变数,那我情愿用我的命换你实现愿望,我情愿用我的死换你的生。”
“通过梦境,我知晓了红袖和紫鸢的关系,上一世,我正是死于红袖送来的毒酒,炼毒之人是紫鸢,下旨赐酒的人是前世的你。”
“我知道陛下绝不可能赐我毒酒,只能尽力还原前世发生的一切。”
“我死后,陛下不必将我葬入妃陵,东山脚下是我前世埋骨之地,陛下将我葬在那里便好,此一点尤为重要,切记切记。”
“一切都是我的计划,恳求你不要怨怪他人。若你要恨,便恨我吧。终究是我食言,负了与你一同改变命运的决定。”
“情深缘浅,或许便是你我此生的命数。”
“阿萝惟愿琰郎能达成心愿,坐拥锦绣山河,一生自在随心。”
信的内容不长,封华琰反复读了好几遍,忽而放声大笑,笑到最后,他喷出一口血,血如落梅,染红了整封信。
“阿萝,你好狠的心!”
封华琰转头看着嘉萝,声音悲切,下一刻,他再支撑不住,陷入昏迷。
【封华琰好感度100】
【虐渣进度100%】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