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她咳的厉害,忙拿口盂替她接住疾痰,拍着后背。门口响起乔妹的声音:“夫人,姨奶奶过来问大爷、大奶奶安。”
“进来吧。”我道。
卉娘搀扶着蒋氏进屋来,此时她正怀胎十月,挺着个大肚子朝我微微行了个礼道:“爷今儿回来了,妾身特意过来看望。”彩云病重,我不便在她面前问蒋氏冷暖,只得随意嗯了一声。她是明白的,忙走到彩云的床边,见她脸上尚余两道泪痕,惊道:“爷走了多日也不见姐姐悲戚,如今爷都回来了,怎么反而伤心起来?”说完拿出怀里帕子给她擦泪。
“你身子不便,还过来作甚,我刚想说让爷去你那边看你呢。”彩云从被子抽出手,摸了摸蒋氏的肚子,道:“二丫头刚两岁,小六子紧接着又来了。这么多年,你这肚子也没消停过几日,亦是辛苦。家中属你功劳最大,若我去了,央爷把你扶正,把爷托付给你,我还放心些。”
“呸呸呸,什么去不去的,姐姐休乱胡言。等生完这一胎,我便封了肚子,往后只一心服侍姐姐,定能好的。”蒋氏也忍不住眼圈泛红。
我实在听不得她们说的这些悲伤话,便离开了屋子。明明家人俱在,但仿佛每个人的心中都影影绰绰,暗燃着孤灯一盏。
这年梁储被派往应天府主持乡试。他回京之后找我小叙,我才得知原来他亦选了棵“大树”,就是眼下在翰林院掌院事的篁墩先生程敏政。
“程先生当然是挺厉害,然而朝中好像对他的微词颇多,亦曾多次遭弹劾。”我把他拉近身边,压低声音道:“哎,我记得几年前,有些中伤他的谣言,说他奸淫其叔叔的小妾导致诞下一女,逼死了他亲弟弟;他甚至还与歌女通奸,贪婪荒淫,不知羞耻,反正他在院中的声誉不太好,就没几个人喜欢他。梁兄若与他走得太近,千万小心那些看不惯程先生的人,只怕城门失火,殃及鱼池。”
“介夫,你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全是一派胡言,万不可信。程先生是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著述颇丰,乃一代人豪,想想也不可能干出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呀!”梁储辩道,“况丘濬先生生前亦相信他的为人,且鼓励他自辩以明,他却说欧阳修、朱熹当时都各自遭受谗言毁谤。欧阳公身居执政高位,有能力为自己辩解;朱先生是个普通官员,上有老,下有小,越是辩解越会被罗织罪名,所以不如致仕回乡种地。可见事实并不像你所述那样。”
我当时只是一片好心提醒梁储,希望他不要跟错人,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果然不久之后就出事了。他在这次应天府乡试中看中了一位以书画著称的吴中才子唐寅,被提为解元。回到北京后又将这个门生推荐给了程先生,称“唐某才士,宁第甲江南”,导致这位才子人还未来北京,就已经声名远播。唐寅与另一位应天府名叫徐经的举人到了北京后还专门去拜访过程先生,肯定是为了跟他拉关系,以便为会试做准备。
好巧不巧,今年的会试主考官恰巧就是李东阳和程敏政二位学士。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廷仪考后回到家直嚷卷子难,勉勉强强才把七篇八股文凑了出来。
“哥,有个事情很奇怪,我在入考场时,听周围有考生说《论语》题已得,不知是真是假。”廷仪对我道。
“不会吧?题目都封存在礼部,都是开考后才拆封,怎么可能提前外漏?莫要乱说。”我道。
第二场考论一道,制五条,诏、诰、章、表内各一道,结果廷仪回来又说有考生考前已得表题,我就有些纳闷,但还是劝他莫让谣言扰乱心思,专心备战最后一场。
谁料这最后一场的经史策五道要了亲命了。程先生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偏颇怪题,难得出奇,廷仪回来后都懵了,题目只读懂了个大概,担心自己答非所问,功亏一篑。
“哥,这场只是怕凶多吉少了,出考场时大家皆抱怨题目甚难。可唯独有一人却狂妄叫嚣,说他自己这场必中。你猜是谁?”廷仪道。
“是谁?”
“应天府唐寅,唐解元。”
廷仪一说是他,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了,梁储口中的天才,程敏政的爱徒,他能答出来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然而意外偏偏就来了。会试卷子还未改完,就有给事中向皇帝弹劾徐、唐二人从程敏政处买题且导致会试题外泄。爆出春闱舞弊的重案,震惊朝野,弘治帝命礼部和三法司严查,锦衣卫将所有涉案相关人等下狱鞫讯,一直审了近三个月,最后革了程敏政之职,徐、唐授浙江小吏,终身禁考。程先生遭遇沉重打击,不久之后就病故了。
我当时很担心梁储也牵扯进这个案子中,因为唐寅曾写过一首诗把他这位座主好好恭维了一番,而且传闻唐寅当时招供,因梁储要出使安南,他才向程敏政索文送行。万幸,梁储仅仅受到礼部的口头警告而已,并未深究他的责任。不过也是把他吓得够呛。
后来,我与梁储一同去参加程先生的丧礼。吊唁完,我俩站在一边,他对我道:“哎,你真以为光凭几个给事中的无据妄议,就能扳倒程学士吗?”
“不就是因为户科给事中华昶的弹劾,才引出这个案子的吗?”我道。
“放屁!他要真有那本事就好了,其实这都是体斋老儿搞得鬼。”什么什么?怎么又扯到傅瀚先生头上了呢?我十分不解这其中的缘由。
梁储愤懑道:“体斋老儿早就嫉妒程先生才华,想入阁,可他动不了李东阳,于是就唆使给事中华昶和江瑢弹劾程先生,因得到了闵珪、王华那帮余姚派的支持,组了团害人。果然程先生一下台,体斋就代替了他原在詹事府的职位。真是阴险狡诈!我原想着程学士主持完会试,也就差不多要入阁了,唉,世事难料一场空……”
人都没了,就算查清楚是无辜遭受陷害还是确有舞弊之事,似乎已无太大意义。这案子已被写入历史,是非对错自让后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