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对经史政法之学兴趣浓厚,当年入翰林也是因为这里的工作能够锻炼处理政事的能力、增长见识。那时,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诰敕本应阁臣起草,但实际上一般性文件多由翰林代笔,这项工作有助于我们适应政务、加深阅历、加强对朝廷事务的熟悉;翰林官在阁臣的带领下负责编修历朝实录,有着更多亲炙鸿儒、接近权要的机会,又能饱览史料邸报,参加朝堂重要部议,能够对前朝政典故事进行深入了解。检讨一职掌修国史,校对整理。我每日去官署就是大量的阅读国史文献,虽然十分乏味,但也乐在其中。
这年,梁储被皇帝任命为司经局校书,开始侍奉皇太子朱祐樘。他在北京购置了舍宅,把妻儿全都接到北京来了。有一次,梁储带着他十四岁的长子梁次摅来翰林院,看着他们父子其乐融融,我很是羡慕。好友之子都已及束发之龄,我成婚已八年却仍然夫妻异地而居,膝下无子,于是下定决心在京购宅,无论如何也要把彩云和蒋氏接来北京居住。
忙了几个月,终于看中了崇文门孝顺胡同里的一座宅院。这是一个标准的三进制四合院,正房配有左右耳房,东、西厢房、厢耳房、抄手游廊、垂花门、倒座房和后罩房一应俱全,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住所。在父亲的支持下,花大价钱购买了下来。房子有了,就差人了,正巧此时收到爸爸来信,他即将带着家人来京,我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
搬进新宅没多久,这日我正在屋里整理书籍,突闻有人叩门,开门一看,居然是彩云站在门口。莫不是在做梦吧?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真的是她!顿时欣喜若狂,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喜道:“夫人,你终于来了!”
彩云见到我也很激动,但被我抱的太紧,她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耳边小声道:“爷,您快松手吧,大家都看着呢!”我左右望望,哎呦,要死要死,门前咋站着这么多人:爸、妈一脸惊异地望着我;王氏牵着八岁的廷历;蒋氏、七喜和卉娘都在掩面而笑;家里的一个老妈子抱着刚两岁的七弟廷中;后面还跟着一个佣工并两个丫鬟。六岁的廷宣望了望我,走过去拉了拉妈的衣袖,童声童气道:“妈,他是谁呀?他们在干嘛?”
“他是你大哥,廷历、廷宣,你们过去喊大哥。”爸爸道。
两个小家伙走上前来,施了个礼道:“大哥万福。”
我赶紧松开彩云,有些尴尬道:“呦,大家都来了,快快进屋吧。”
我实没料到来了这么一大家子的人,忙招呼他们去各房收拾行李。爸妈自然住正房,王氏带着廷历、廷中在左耳房,两丫鬟带着廷宣在右耳房。我和彩云住东厢房,蒋氏住厢耳房。卉娘、七喜、和老妈子们分住在倒座房的几间屋里。
这下可真是太好了,爸妈和妻妾全都来了,我再也不是孤单一人。进到正房去给爸妈请安,爸爸道:“这宅子跟你之前在信里说的差不多,我和你妈都觉得挺好,这银子没白花。”
“我就知道我这大儿子最能干,你们叙吧,我去隔壁看看廷宣,顺便让顾嫂安排饭菜。”妈笑着出去了。
“爸,您这次要来京任职?”
“不着急,之前一直在老家做县学教授,还在编两部课案,等编好再说。前几年大疫,我们都很担心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还好,京城并无爆发大疫,仅有些谣言而已。好在已经结束,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廷平、廷仪皆已娶亲,都在准备乡试,他们若然中举,肯定也要来京参加春闱的。那个,廷简没了,痨病。我因伤心就没在信里提。等回头把香堂规整好,给他灵牌前上柱香。”
“是。”我深知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四弟先一步去了,我心中亦是难过。
“既已在北京安家,儿媳妇也给你带来了,这下可以安心了吧。我都生了七个儿子了,却一个孙子还没见到,你可得抓紧啊!”爸爸叮嘱道。
“是。”
回到东厢房,见彩云已收拾好,正在屋里打量着新宅,不住地点头。我虽然很多年未见到夫人,但一直与她书信往来,不停地收到她寄来的东西,传情的诗词、蜀绣的帕子、镂雕的玉佩,甚至连蒋氏做的针线小手工都寄来让我看看。
她十六岁嫁与我为妻,我却因为长年在京任职而没有与她执手相伴,深感愧疚。好在如今夫妻团聚,我定要好好补偿她。彩云温柔大方,尽显成熟妇人的端庄淑慧,得此良妻,夫复何求?她见我进屋来,道:“老爷说爷在北京购置的这宅子不错,果然宽敞明亮,不比咱们在新都的宅院差。
“你们满意就好,一路辛苦,累坏了吧?对了,老太太身体如何?”我给彩云倒了杯茶,递予她。
“仍在吃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上总有些小毛病,亦无法根治。幸亏老爷太太这些年常伴塌前侍奉,又添了两个小孙子,心情倒是一直没怎么受影响,只是十分挂念你。”彩云喝了口茶道。
“我亦很想念她。哎,我听说廷平结婚了,那个董小相公后来如何?”
“他后来离开陈家班,也离开了新都,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走了?”
“嗯,有道是人红是非多,陈家班把他捧为名角儿之后,大家都闻那董千礼貌比潘安,是个无双美男,戏又唱得好,每次演出,万人空巷,都争着前去一睹其风姿。各地乡绅士族、官宦大户亦是极力追捧,于是遭了小人嫉妒,不停明里暗里地害他。要么就是胡乱散播他的流言蜚语,要么就是找人去戏班捣乱,他不堪其扰,便毅然远走他乡,遁入江湖,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就连廷平也不知他的下落吗?”
“人都走了,知与不知还有甚要紧。二叔与他交好多年,互为知己,肯定不舍。然因缘际会、聚散离合,谁又能违背天意?二叔已然放下这段缠绵悱恻,四年前和三叔一同娶了妻,亦是家门之幸。”
我和彩云聊得正欢,都不知道蒋氏什么时候过来了,“玲珑!”彩云看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忙过去把她拉进屋:“来了也不吱声,怎生呆呆地站在门口,屋里有老虎要吃人不成?”
蒋氏见到我,低下头红着脸,羞答答道:“给爷和夫人请安。”
面前的蒋氏已然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她穿着一袭湘妃红的襦裙,纤细的腰肢,身姿轻盈,如同春日里娇艳的兰花般惹人怜爱。温婉秀丽的小脸,弯弯的柳眉下,一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顾盼之间,满是灵动与妩媚。头上挽着一个精致的发髻,插着两支翠玉簪子,更增添了几分清雅。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流着眼泪和鼻涕的小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