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杨守阯的从弟杨守隅考上进士,至此他们鄞县杨氏兄弟四人——守陈、守阯、守随和守隅全都在科举中登进士第,一时传为佳话。高坡巷再次名声大震,又聚集了不少名流士籍,都想目睹“一门四进士”的风采。
我当然也不例外,这日又来到杨氏兄弟的官邸,跟好友叙完话后,一个人上去二楼想看会儿书。推门进入,这里的摆设跟五年前稍有变化,但那张大桌子仍在,而且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也没变,还是蒋冕,蒋敬之。
再次见到他,我兴奋不已,他也挺高兴,忙请我坐下,就跟他聊叙起来。
“一晃多年不见兄台,甚是想念。后来您好像也不常来这里了。”蒋冕道。
“是了是了,确实来的少。不过我后来有一次见到你的胞兄蒋诚之,还把他错当成了你,哈哈??”
“我亦听哥哥说起过,没想到一晃五年就过去了,第一次与先生见面时的场景仍记忆犹新,如今你我还在,只是少了申屠望月。”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你有他的消息吗?”我问。
“先生还不知道吗?他家出事了,他现在被羁押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什么?我非常诧异,忙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蒋冕道他也只是听别人说的。今年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马文升总督漕运,赈济淮、徐饥荒,移调粮食和盐价银的时候,查到他们申屠家牵扯多起贪污漕银、矫造假账的案件,因涉案金额巨大,已报户部和顺天知府,下令批捕,他们家一干人等已全部下狱,申屠望月的通清仓也被封了。
我闻后大惊,不知此案细节如何,是否还有转还之处。于是赶忙打听他被羁押的地址,准备前去探望。
我做梦也未料到再次见到申屠望月竟然是在牢狱之中。他戴着脚铐,已是满鬓霜华,须髭拉碴,浑身又脏又臭,分明已经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位富家公子了。他走进刑房一见到我,十分惊讶,眼泪很快就流下来了,忙把身子背过去,用手擦了擦脸,又转头望着我。
“申屠兄??”我又激动又酸楚,忙过去把他拉到身边坐下。
“介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听蒋冕说你被下了大狱,托人辗转打听到你的下落。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三年大疫,皇帝调走了三分之一的漕军,运役压力倍增,不堪重负。各州县粮长、仓吏人员减少,漕事荒怠。沿线的仓储全都在赈济饥荒,日渐空虚。因疫情,商市低靡,银号断贷严重,难以维系,纷纷倒闭。原本依靠着南边儿富户的借调,尚有粮可供周转;但如今富户自己本来就困难,却仍被漕府官员敲诈,发灾难财,无粮可调。去年因南边儿几个水次仓交兑出了问题,一下被罚了五十万两白银;四哥、五哥接连下狱,为了救他们,上下打点,几乎掏空了家底。今年漕运总督马文升查出清通仓假账,二老爷和二哥皆被人举告下狱。”
“怎么会有假账?”
“因疫情漕户人口锐减,漕船失修,粮仓空虚,入不敷出。被罚银之后,府里已无力支持,二老爷知我有临摹笔迹的本事,便铤而走险,买通簿吏,挪用了漕银周转,做了大笔假账。本来心存侥幸,谁知那马文升是个较真之人,详查之下,漏了马脚。直接封仓拿人,顺天知府抄了府宅,我被连坐羁押于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望着眼前身陷囹圄,遭受缧绁之厄的申屠,唏嘘不已。他对我道:“介夫,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我让你失望了。”
“不,申屠兄,事已至此,既然还未宣判,最后是否仍有转还,亦未可知。对了,这里只有你一人,姗姐和郑氏呢?”
“被抄那日,大部分仆役都被带走充了兵奴,我提前让姗姐回河间她老家躲了起来,这会儿应该还在乡下。郑氏……她一直不愿回淮安,后来病了,我……我不知她在哪里。”申屠低下头,眼神躲闪,似有难言之隐。
“申屠兄,那……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他抬起头,用他那双深邃的双眸望着我,然后朝我脖子看,我赶忙掏出桃核吊坠儿,取下来给他。他拿在手里,轻轻打开,看到里面刻着的两人,顿时哭得泣不成声,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桃核上。他拿着桃核放在嘴上亲了一下,又合上交还于我手中,道:“介夫,我怕官府查抄会毁了你送给我的那幅画,把它提前藏在通清仓之前和你去过的那个库房里了。进门左手第一块石砖下面是个空板,你能帮我把画交给姗姐,让她替我收好吗?”
“取画没问题,但是我不知姗姐在哪里,如何交给她?”
“她八月十五肯定会回我家去,你带着画去府里等她。若大门封了,西南角有个小偏门,上面是一把假锁,你可以从那里进去。”
“好。”
“帮我看看我屋门前那株桃树还在不在了。我后来也是疏于打理,可能是病了,今年竟是一朵花都未开……”
过了几日,我赁了匹马直奔通清仓帮申屠取画。三年大疫,改变了很多事情,如今的运河两岸和漕运码头已变得陈旧破败,人烟稀少,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喧嚣,人声鼎沸。河面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几艘斑驳的老船,横七竖八静静地停泊在岸边。原先来来往往于码头和仓库之间的运户和解夫早已匿迹,我以前所见的那片繁华似乎从来未曾出现过。巨大的库房仍在,可里面亦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门房小厮躺在长条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我不知他是不是睡着了,迈步就往里走,他突然张嘴问道:“干什么的?”
“我是申屠望月的朋友,他让我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