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我烧得开始说胡话了,便也顾不上许多,直接脱了衣服抱着手炉钻进了我被窝。他拿着我的双手放在小暖炉上,把我双脚放在他大腿间焐着。被窝里仿佛钻进来一个大暖炉似的,我终于不冷了,紧紧抱着他沉沉睡去。
申屠望月和姗姐日日过来照顾我,茶饭吃食都帮我做好端来屋里;还帮我浆洗衣物、擦桌扫地,我在他们主仆的精心照顾下,休息了几日,身体逐渐好起来。有道是患难见真情,这个邻居真是没话说,待我这般好,日后若有机会必得好生报答他才成。我实感自己交了良友,心里觉得十分温暖。
痊愈之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日傍晚,我下了班值回到家,径直去敲西屋的门,姗姐开了门,让我进去,却发现屋里有个我不认识的人在跟申屠说话。姗姐让我在外厅稍坐等他,便去泡茶。我听着那人在里面对申屠道:“这些帐,二老爷让六少爷先慢慢核着,若有什么问题尽管让小的回去禀告。还有一事,老爷们说今年各房都散在别院,公中没地方,就各自过去罢。初一带上祭品全部回到老宅祠堂拜祖宗,别忘了把年捐交给各房管事。三老爷还在淮安,整日陪着总督、总兵们,漕船正月就要开运了,每年这时候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年铁定是回不来了。这两箱金银是他托人运回来的年贡,送过来请公子亲自清点,若无问题,我再派人送去银号。”
“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那人转头扫了我一眼,道:“公子还忙着,小的先告退了。”那人从屋里退出来,朝我略略施了个礼便离开了。
我走进去见申屠正在桌边翻看着一些簿子。他看我来了,起身走到我身边道:“呦,今儿回来的恁早,找我有事吗?”
“申屠兄,我前些日子病着的时候得你关照,大夫的疹金、药钱、饭菜钱都还未给你。今儿从礼部领了薪俸和过年的节例,便想着赶紧还你呢。”我掏出一把散银递予他。
“这是做什么?一点小钱也值得你跑一趟送来?赶紧拿走。”申屠很不屑,把我拿着银子的手推开。
“哎哎,我这银子烫手还是怎地?本就不该让你垫着。再说了,姗姐每日给我送来现成的饭菜,又帮我扫洒,足足伺候了我几日,也该挣得这几日额外的辛劳钱不是?赶紧收了,这大过年的,可别让我臊着脸白得了便宜,弄的心里不自在。”
申屠听我这么一说,望了望我手里的银子,低下头略思索了一下,道:“这钱我定是不会收的。但你若觉得不好,自帮我个忙,我们两相便就抵销了,可好?”
这……倒也不是不行,于是忙问:“好哇,不知要帮什么忙?”
他把我拉到桌边,拍了拍一摞厚厚的账簿,道:“国子监是放假了,可我却不得闲着。每年此时家中漕库要做盘存,账房已经做好了帐,可家中老爷们认真,非要我再核算一遍。你看这么多本,我一个人不知要核算到什么时候。不知你可愿意过来帮帮我,两人一起,我早些完成任务,也能早些歇着不是?”
“以前只做过誊抄的笔贴,这核帐倒从未做过,不太会呢。”
“没事,这不还有我呢嘛,我教你。”
于是被他拉着在桌边坐下,拿出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又拿来两个算盘,告诉我怎么对条目,怎么算,怎么记。他教的很认真,我学的也很快,没多一会儿就学会了。于是左手翻着簿子,右手时而执笔记录,时而拨珠计算。在墨笔和朱笔之间换来换去,弄得手上全是朱印,他见我不太熟练的样子,笑了笑,让姗姐打来热水给我洗手。
这帐上大多是跟漕运相关的名目,我便问他:“自景帝始设漕运总督,自有朝廷派驻的总兵、参将等军官司理漕事,为何你家账本会有这么多漕运名目?”
“漕运之事,纷繁复杂。中央自有漕运总督和巡抚总司漕事,各地亦设有督粮道,由道员出任,总理各省漕粮储备,主管本省漕粮征收和起运;押运则由各省参政出任。此外,还有巡漕御史监察河道及漕运二司的吏治。这些人都是官,官只负责督管;可真正做事的是民。在官和民之间的,是商。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营生就是为漕军提供装备、货船、押粮工具以及漕粮存储等务。在南粮的江、浙两省帮参政和漕官们打通从上至下的联络网。上面动动嘴,下面跑跑腿,完成每年的漕运任务。”
“你们如何能打通这上下的联络网呢?”
“我家世代都在京城和沿线各地任仓使、司务、监兑官等职,对漕运之事了如指掌。”
“那这么说你也是个官宦子弟了。”我道。
“非也非也,我们跟你这样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可不同,这些吏目大部分都是花银买来的。”
“我看这些账目都是大笔收支,敢情朝廷每年的漕运银子最终都是进了你们的口袋?”
“那你可就想错了,若光是靠朝廷的预算拨款,可真真做不成什么事。百姓种粮、收粮能花多少钱?卫所的官军押粮、储粮能花多少?都不及财政的一半。真正的花销是给各路官员的奉贡,上下都得打点,不然人家为什么要征你的船?用你的仓?河道清淤、堤岸维护、船只维修和漕军的养护为什么用你家的人?都是需要花银子的。”
“既然花费颇多,你们的利润又是从何而来呢?”
“自古商人无利不往,肯定是有好处才会做的。一方面上面的银子必定是要克扣下来一些用于各项管理,再有就是南省那些供粮的地主豪绅、士族大夫,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要跟漕吏搞好关系,他们年年捐贡的银子才是大头。手头有了银子便可以通过钱号,去坊间放贷,利滚利、息上息,白花花的银子就源源不断地进来了。”
申屠的一番解释,让我了解到眼下漕运的真相。漕事关系宫廷和京官的禄粮,以及京、边军饷,可在逐级盘剥,层层加码之下,苛重的负担最终是落在种粮的百姓头上,繁重的徭役让农民艰苦万状,或成为日后逃亡和反抗的导火索。
“收上来的捐供都被熔铸成银丝大锭和金条,漂亮的很,你过来看看……”申屠走到刚送来的那两个大箱子边,打开箱子让我往里瞧,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整整齐齐的大银锭子和大金条,在箱子里装的满满当当,在灯火的映衬下,发出闪耀的光亮。怪不得他不肯收我的钱,就我这一把散碎银子在他眼中可还算个东西么!
跟着申屠算了好几日的帐,总算弄完了。一边算,他一边教我经营之道和管理之法,都是以前在课堂上不曾接触到的学问,真真长了见识。原本还以为是帮他的忙,没想到最后受益的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