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上了小楼二层,有间屋子好像是个藏书室,里面有一排排的书架,满满当当摆放着一些书籍册子、瓷器卷轴等物。还有一张很大的桌案,桌前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身着青灰褡护,戴着眼镜,正在执笔写字。旁边立着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公子,戴着方巾,身着元色直裰,正歪着头看。我很好奇他们在写什么,于是走过去,发现纸上写着一首还未作完的七言律诗:
日暮江天落叶飞,偎卿对饮立斜晖。
寒烟袅袅孤舟尽,秋水迢迢风影微。
他们两人正商议着后面的内容,见我进来了,忙拱手施礼道:“先生万福,可来一同参详?”
站立之人伸手拿过笔,写下颈联:昨日同欢思满袖,今朝独去梦难追。他写完,将笔递予我,道:“这尾联就请先生执笔吧。”
我朝他们笑笑,接过笔,蘸了蘸墨,写道:遥知前路多风雨,南华岁久莫忘归。
“哎呀,妙哉妙哉,先生妙笔生花,请受我一拜。”坐在椅子上的公子站起身来,朝我拱手施礼,道:“在下蒋冕,字敬之,广西全州人,乃丁酉乡试解元。敢问先生名讳?”
“四川成都府杨廷和,字介夫,翰林院庶吉士,幸会。”我亦向他施礼。
“在下申屠望月,京城人士,是国子学的例监,杨先生好。”例监就是普通人通过捐纳取得监生资格的人,通常都是那些富商大贾家的子弟,向朝廷缴纳一定的财物,如粮食、马匹,从而进入国子监读书。
“之前不曾见过杨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此吗?”蒋冕问道。
“是第一次来,你们呢?莫不是此处常客?”
“蒙镜川先生诚邀,我陪座师丘濬,丘先生来过几次。”蒋冕道。
“啊,原来是仲深先生的门生,幸会幸会。”丘濬是景泰五年的进士。他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为官任职时一直从事编纂工作,文著颇丰,在理学、史学、经济、文学等方面皆有很高的造诣。他还是个剧作家,写了多部剧志。相传他有一次在江浙地区观看了四大声腔为主的南戏,大开眼界,回京后还向皇帝详细描述了四大声腔的演出盛况,成化帝听后大喜,道:“江南犹有如此绝艺,朕未闻也。”于是下旨让四大声腔进京演出。丘濬亦是成功的教育家,桃李满天下,谢迁、王鏊都是他的学生。
“我亦是第一次来,能够结识二位,荣有幸焉。”申屠望月微微抬起头与我对视,用他那双幽暗深邃的眸子从上到下扫过我全身,又道:“既然大家有缘共作此诗,不若再誊抄两份,各自带回留作纪念,可好?”
“啊,如此甚好。”我道。申屠望月重新拿来两张新纸,我与他分别抄了一份,互相交换。他盯着我抄的诗,复看了好几遍,赞道:“杨先生的书法苍劲有力,笔酣墨饱,尽显大家之风。这字我定要好好珍藏起来。”
我又与他们聊叙了些诗词书画之言,他们问了我不少问题,我皆一一回答,相谈愉悦,临别之时互相留了宅舍地址,以便日后联系。从藏书室退出来,我找到梁储说要回家了,他对我道今晚要跟同乡出去喝酒,便也就与他告别。
晚上,我回到家,刚走到门口,见房东戚老哥的浑家周氏正拎着一串钥匙从房门走出来,于是上去向她作了个揖,道:“周嫂子今儿又过来收租?”
“呦,瞧您说的,前儿不是刚给了嘛,还能天天收?西屋的李小哥回乡退租了,我过来看看,收拾一下。对了,正巧您回来了,我还想麻烦杨先生帮我写个招租告示贴门上,跟之前一样啊,不让您白写,若是招到好租客,该免的银子自会给您免了。呵呵……”
我在戚老相公这里已经租了很多年的房舍,因跟他私交不错,多年也未曾涨过租子。这个四合院子东、西各有一个大屋,每屋都有左右耳房加个客厅,家具齐备。翰林院是提供官舍的,却只有一个小小单间,一般有家室的官员都不会去住。若然日后留了馆,我肯定要把彩云和蒋氏都接来北京,到时候必得重新购地置屋了。不知不觉跟她们已经一别近两载,中间也不曾回过家,甚是想念。
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孤寂难挨,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点了灯起来,拿出笔墨,将周氏委托的招租告示写了,明儿贴出去。早日招着人来,院里也热闹些。
翌日又早早到了庶常馆的学堂温课。因今日放假,没什么人来。我写好两篇习作,放包里收好。望了望四周,馆中只来了三、四人。正准备起身舒展一下,就见倪进贤急急忙忙从外面奔进来,一脚跨进堂中,还未站稳,就高声急急询问道:“昨儿是谁值日?可见着我的青阳宝扇了?”
我一惊,呦,莫不是这家伙把宝扇给弄丢了?昨儿还拿着扇子在众人面前大肆炫耀,没成想今儿就没了。
“昨儿我们都走了,不知道谁值日。”有人答道。
倪进贤在他位子周围仔细查找了一番,哪儿有扇子的影子,正着急呢。张澯走了进来,倪进贤忙问:“仲湜,昨儿是不是你锁的馆门?”
“是啊,昨儿我当值。”张澯答。
“哎,你看见我那把青阳宝扇了吗?就是万大人送我的那把。”
“昨儿我扫地的时候见丢在地上,便拾起来替你收着了。”倪进贤一听被张澯拾到,松了一口气,赶紧走到他身边,道:“好兄弟,谢谢你替我收了,赶紧还给我吧,我丢了扇子跟失了魂似的。”
张澯朝他笑笑,把书包放在桌上伸手往里摸,摸了半天没摸着,觉得奇怪,赶忙把包里东西都拿了出来,把那大兜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扇子半个影儿。心下立即慌了,怔怔地望着倪进贤,咕哝道:“哎,奇了,昨儿明明放在包里的,怎么没有了?”
倪进贤一听他说没有,一把夺过书包在里面乱翻一通,什么都没有。急道:“仲湜,你休要与我开玩笑了,赶紧把扇子拿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谁与你玩笑了?昨儿明明放进包里,就等着今儿准备还你的,不知道为何就没了。真是奇了!难道丢了?”
倪进贤一听张澯把他的宝贝扇子弄丢了,顿时气上心头,怒道:“张仲湜,你……你怎么把我的扇子弄丢了!那可是万大人赏的宝扇啊!”
张澯突然被倪进贤这么一吓,有些懵圈,呆呆地望着他,道:“明明是你自己丢了扇子,我好心帮你收了,你反而怪我?”
“你好心?你好心把扇子收哪儿了?现在又拿不出来,莫不是喜欢我的扇子,想占为己有,却在这儿装模做样!”倪进贤这嘴巴是真毒,想到哪出是哪出。
“呸,谁稀罕你那破扇子!我若想占了去,又何必跟你说是被我拾了?你怎地无故冤枉好人?”张澯一看倪进贤怪他,也有些生气。
“破扇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市面的青阳宝扇价值多少!还在这巧言令色!”倪进贤见张澯矢口否认,更气了。
“一把扇子还能值千金不成?大不了明儿赔你一把!”
“这宝扇是万大人赠予我的礼物,上面还有他亲笔题写的诗,你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去!你赔?你拿什么赔?”倪进贤啪得一声,一巴掌拍在张澯的桌子上。
张澯见倪进贤咄咄逼人,诬赖他故意不还扇子,还动手拍桌子,气血上涌,青筋爆出,握起了拳头,双方剑拔弩张,感觉就要开战了。
好在梁储这时来了,看见他们二人气势汹汹在学堂里对峙,吓了一跳,赶紧过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澯把事情给梁储和在场的人都说了一遍。梁储了解了事情原委,对他二人道:“你们都先冷静一下,仲湜,你昨儿把扇子放包里,结果今日一来就找不到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