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萨斯基娅一醒来,凭直觉就察觉到了。疼痛消失了,不过不止如此,她感觉自己变得……更轻盈了。而且这并非只是因为她恢复了力气。作为一个巨魔,甚至在身为人类的时候,她的身体都带着一种惯性,无论她变得多强壮、速度多快,她都能感觉到那种惯性的存在。而现在,那种惯性……确切地说并没有消失,但大大减弱了。她感觉自己仿佛能沿着墙壁飞奔,或者一跃翻过山峰。
但当务之急是,她在哪儿?她变成什么了?
某种皮革质地的东西包裹着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它在自己的皮肤上蠕动。当她坐起来时,很明显能看出这东西其实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它颤抖着、伸缩着,在她周围展开,她低头看到了有着鳞片、呈奶油糖果色的肌肤。身体比例和人类相差不大,不过她的腿和脚看起来更接近爬行动物或者鸟类的样子。
一条长长的、像蛇一样的尾巴在她腿上甩动了一下。萨斯基娅吓了一跳,赶忙抓住它,尾巴在她手里抽动时,她忍不住小声“吱”了一下。没错,这确实是她的尾巴,老天啊,感觉好奇怪。
她扭头看了看,确认了脸上那些皮革质地的东西确实是翅膀。她耸了耸肩膀,翅膀便夸张地大大展开了。哇哦,这翅膀可真大呀!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能飞了呢?
萨斯基娅试探性地扇动了几下翅膀。她的左翼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掉到地上,扬起的灰色粉尘撒了她一身。
等等,那不是粉尘,是灰烬。而她刚刚碰倒的是个陶罐,就像人们用来存放骨灰的那种。
她咳嗽着,赶忙从灰雾里退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就在这时,她打量起自己所在的这个地下室。高高的石壁,布满灰尘的架子上堆满了陶罐——有些已经碎了,有些还完好无损。房间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张巨大的石桌,她站直了身子站在桌下,头都不会碰到桌面。这地方很古老,而且,确实有股地牢的阴森氛围。如果这是个地牢,那她难道是条龙?
不,她否定了这个想法,龙可没有胸部。那么是某种恶魔?是真正那种来自地狱、与硫磺烈火为伴的恶魔,而不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摸了摸额头,碰到了一对短短的但很尖的角。这又给“恶魔”这个猜测增添了几分依据。至于是什么种类的恶魔,她就不清楚了。她只希望自己不是魅魔,因为涉及到那种事,还有吞噬灵魂什么的,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那种事。
这个房间看起来像个墓穴,但里面没有棺材或者石棺。建造这里的人肯定很热衷于火葬。
说到死人……
“你在吗,鲁希尔德?”萨斯基娅小声问道。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高得有点奇怪。她不太敢大声说话,怕有什么不友好的墓穴居住者察觉到她的位置。但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她便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附近没有完好的尸体,让她的朋友能在这个世界附身了。该出去找找看了。
房间里唯一的那扇门比她预想的要难对付得多。和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门很大,她够不着那个应该是用来开门的把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巨人的坟墓吗?
她跳起来去够把手的时候,翅膀自动扇动起来,把她托得比预期高得多。她一下子飞过了把手一大截,然后才强迫翅膀放慢疯狂的扇动,最后发现自己落在了把手上。把手在她身下倾斜,门伴随着一声嘎吱声缓缓打开了。
她从那不稳的落脚点上跳下来,轻轻地落在地上,心脏因紧张和兴奋而怦怦直跳。她不仅能飞,而且这具身体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会飞起来。虽然要适应这点还需要些时间,但也并非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巨魔身体原本就自带战斗本能,要是没有那些本能,她在初到世界树的那些日子根本活不下来。她这具新身体或许适合战斗,或许不适合,但肯定是为飞行而生的,所以她得让身体去做它最擅长的事。
穿过门道,她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走廊。门旁的墙上刻着一些她不认识的符号。她的神谕翻译器还没起作用,所以她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大概意思可能是:“请勿进入,内有亡者。”
她深吸一口气,跳到空中。正如所料,翅膀立刻接管了控制权,她发现自己悬停在了原地。这也太容易了吧。只要她别想得太复杂……哦,哇哦。她在空中晃了一下,翅膀扇动的节奏乱了。她有意识的思考干扰了飞行本能。
放松,她告诉自己,现在往前飞。
她尽量不去多想,照做了。一开始飞得很慢,然后速度越来越快。翅膀拍打空气发出的“噗噗噗”声一点都不隐蔽,不过管它呢。要是有什么东西想攻击她,她直接飞走,让对方够不着就行了。
沿着走廊飞了一小段距离后,她在空中停了下来,盯着墙上一幅褪色的画。画上画着身着铠甲的人类——或者类人——战士正在与一群恶魔生物战斗。有些恶魔看起来和她挺像的:长着翅膀,身上的鳞片有着从金色到猩红色不等的火焰般的颜色。其他的恶魔则体型更大、更凶恶,它们的形态各异,而且都很可怕。
如果它们是恶魔,而且壁画上画的那些长翅膀的生物确实和她是同类,那她大概就能猜到自己是哪种恶魔了。她也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的门以及其他所有东西看起来都那么大了。
不是那些东西大,而是萨斯基娅变小了。
她是个小恶魔。
或者至少是一种和许多故事、游戏里的小恶魔扮演着相同角色的生物:为更强大的存在服务的小型飞行生物。
为什么她的潜意识要给她选这么一个又小又弱的形态呢?这个世界的小恶魔肯定没她想的那么简单。可惜她的尾巴上没有像《龙与地下城》里的小恶魔那样的毒刺,要是有的话就方便多了。
就在这时,她好像听到空气中传来一阵微弱的低语声。只是她的想象,还是真有什么情况?往往都是真有情况。她轻轻落地,一动不动地站着,脑袋左右转动倾听着。
没动静了。好吧,也许刚才只是她翅膀扇动带起的风,也许吧。
她继续飞行,很快又看到了一些壁画场景。有战斗、狂欢以及神秘仪式的画面。其中一幅画着一圈人类跪在一个长着触手、身形巨大的有翼巨兽下方。这和某个神秘存在太相似了,不可能是巧合。但那个形态是她的人类思维为她的潜意识创造出来的。其他人看到的样子可不一样。那为什么这个形象和她内心对那个存在的想象如此接近呢?
再往后的一幅画就更有意思了。画上还是那个巨兽笼罩着一座有城墙的城市,从那座城市里,成群的恶魔正朝着那个神秘的怪物飞向空中。从它们脸上的表情能看出,它们对此可不太乐意。
显然她的神谕翻译器一直在工作,因为现在她能看懂这幅画下方的文字说明了。上面写着:
伊克萨蒂将把它们全部召集起来。
所以那个东西叫伊克萨蒂,它会把所有恶魔都召集起来——还是已经这么做了?出于什么目的呢?
这幅画和附带的文字说明似乎有点眼熟。更多的话语从她脑海中某个沉睡已久的地方浮现出来。
恐惧的回响,
伊克萨蒂在此;
前来将你们全部召集。
飞行中无回响,
亦无束缚者的灾祸,
能经受住最终的召唤。
她脖子后面的皮肤一阵发麻。她以前在哪儿听过这个呢?
萨斯基娅还在努力回想这首诗——或者说这个预言——的出处时,低语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响了。那肯定不只是她翅膀扇动带起的风了。但对此她也没什么办法,因为这声音根本找不到来源。
她得去上一层看看。那里有她需要看的东西。从那儿也能通往地面,不过此刻对她来说,这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走廊通向一个宽敞开阔的大厅。大厅里基本空荡荡的,除了几把超大号的石椅,以及大厅一端的一个祭坛。光线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小开口洒下来,像一道来自天堂的光线照在祭坛上。然而,萨斯基娅看到这一幕时,感受到的不是宗教上的敬畏,而是松了一口气,那是她出去的路。
她朝着那束光飞去,越飞越高时,低语声也越来越大。那个开口刚好够她把自己这小小的恶魔身躯挤过去。
萨斯基娅从洞口爬出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圆形房间,房间墙壁乌黑发亮,天花板是穹顶形状的。房间的圆周上布满了相互重叠的五角星图案。房间中央立着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是用和墙壁一样的玻璃质黑色材料雕刻而成的。雕像刻画的是一个身形巨大、浑身尖刺的恶魔,跪在一个凸起的圆形平台上,正用力挣脱脖子、手腕和脚踝上的锁链,那些锁链被固定在平台周边均匀分布的五个钩子上。一把长矛从他的肩膀刺入,直插胸膛。恶魔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愤怒的扭曲表情。
阳光从天花板上的许多小孔射进来,在恶魔的身体上形成了斑驳的光影图案。一组镜子将大部分光线聚焦到她刚刚钻出来的那个开口处。
萨斯基娅不由自主地被这尊雕像吸引住了,尽管它的主题相当阴森,将死亡的瞬间永远定格了下来。这是在歌颂恶魔的死亡,还是在谴责它呢?又为什么它会被遗弃在这个地下墓穴里呢?
她落在黑曜石雕像的底座上,着迷地抬头看着它。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手朝那闪着光的石头伸了过去。她耳边的低语声变得更响了。
她把手缩了回来。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尊雕像。她玩过太多奇幻游戏了,所以每当遇到栩栩如生的雕塑时,都会三思而后行。有时候它们会动起来攻击玩家,有时候它们是石化咒或者阴险陷阱的受害者,很少有只是单纯雕像的时候。
而她理智的一面告诉她,这正是个别去碰它的好理由。奇幻地牢的首要规则就是:别碰任何东西。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不听话的手,它正摸着黑曜石恶魔雕像那粗糙的腿部表面。
惊慌了一阵后,她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松了口气。也许它终究只是一尊雕塑罢了。
她的手停在了刺入恶魔肩膀的那把长矛的尖端上。这武器是用和雕像其他部分不同的材料打造的,是一种银蓝色的金属,在反射光下闪闪发亮。它太锋利了,不像是单纯的装饰品。
在内心深处,她莫名地涌起一股想要拔出长矛的冲动。
怎么着,我难道像亚瑟王吗?我可没法从坚硬的石头里拔出长矛啊。
但她能做到。她飞到空中,在恶魔上方悬停了一会儿,然后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用力拉了拉矛杆。没怎么费力,长矛就开始松动了。
等等,她真的该这么做吗?要是……会发生什么事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回到了空中,手里握着那把巨大的长矛,长矛上还滴着真正的恶魔的血。
她心里一阵后怕,眼睁睁地看着雕像的表面开始出现裂缝。裂缝从长矛拔出后留下的那个大洞处向外蔓延。
我就知道!萨斯基娅在心里懊恼地骂自己,我就知道会这样!我都说了别碰任何东西的呀!
裂缝越来越大,露出了皮革般的白色肌肤,灰色的尖刺从恶魔的肩膀和脊椎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跪在她面前的就不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活着的恶魔了。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垂死的恶魔。他仍然被锁链绑着,瘫倒在平台上,侧身蜷缩在一摊不断蔓延的黑色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