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幽深之地的寂静中，她开始有了动静。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在这幽深之处，时间没什么意义。这是她所知的唯一世界，她那模糊的意识对此并无质疑。但此刻，她开始从恍惚状态中苏醒过来。

首先感觉到的是移动，水流拂过她皮肤的感觉。她在移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正从深处往上浮。

她感觉后脖颈处传来一股轻柔的拉力，转头一看，只见几条细长的肉色藤蔓拖在身后，它们缠绕在一起，随后没入了黑暗之中。

藤蔓的拉力不足以阻止她上升。随着她继续上浮，一抹橘红色的光亮开始弥漫在她周围的水中。

渐渐地，那光亮有了形状。在她上方高处，是一层波光粼粼的水幕，被初升的太阳照亮。

她朝着这新的黎明升起，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悲喜交加的感觉。

萨斯基亚睁开了眼睛。然后又闭上了。她又这样试探性地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

“不行啊，”她昏昏沉沉地想，“还在做梦呢。”

她躺在一片雾气弥漫的林间空地中央的浅水池里，头顶是没有星星的夜空。在她上方赫然耸立着一棵孤零零的树，树干扭曲多节，树皮呈金黄色，树叶是红色的。在树顶那错综复杂的树枝间，栖息着一台硕大的、发着光的电脑显示器，就像一个超大号的圣诞装饰品。

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种老式阴极射线管显示器，方方正正的，画面闪烁，看着特别费眼。屏幕上没有图像，只有一种诡异的灰色光亮。要是她醒着的话，这显示器能发光还闪烁的情况肯定会让她有点不安，因为……电源插座在哪儿呢？

附近传来一声哼哼声，接着是一声轻柔的呻吟。萨斯基亚看向树下长满青草的河岸，只见一对年轻情侣正在……哦……

即便在梦里，她也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闻到了发霉树叶的味道，还有一丝……湿狗的气味？黏糊糊的石头硌着她的后背。温热的水在她的……之间荡漾。

就在这时，萨斯基亚意识到自己也是赤身裸体的。

“哦，原来是这种梦啊。”萨斯基亚心想。

可仔细一想，这感觉又不像是梦。没有哪个梦会这么……这么真实可感。

萨斯基亚猛地坐了起来，双臂抱住膝盖，发出了一种介于尖叫和濒死河马叫声之间的声音。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她的胳膊长得怪异，又细又长，覆盖着灰色的皮肤，胳膊上面布满了深色苔藓般颜色的疙瘩状黑痣。乌黑的爪子从她的指尖卷曲而出。她咽了口唾沫，感觉舌头碰到了一排锋利的牙齿。

传来一声闷响的尖叫。那对正在缠绵的情侣此刻正盯着她看，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抱歉！”萨斯基亚脱口而出，站起身来，“别让我打扰你们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胳膊都快垂到齐脚踝深的水里了。然后她想起自己身子还光着，便尴尬地试图遮挡一下，同时侧身挪开。

那两人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大喊着，拔腿就往树林边跑去，把衣服扔在草地上堆成了一堆。她困惑地看着他们离开。他们的身体极其纤细，近乎瘦骨嶙峋，除了头顶之外全身都没有毛发，头顶上长着长长的、如羽毛般的发丝，奔跑时在身后飘动着。他们的皮肤布满了金色和月桂绿的斑点。他们的耳朵很奇特，又长又细，末端渐尖。

其实，“奇特”这个词不太准确。她在电影、游戏以及奇幻书籍的封面上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耳朵。只是除了几次角色扮演活动之外，她还没在现实生活中亲眼见过。

“他们是……精灵……？那我算什么？兽人？不对，就凭这胳膊，这爪子，也不是啊。是巨魔！？”

萨斯基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畸形的身体，不禁呻吟了一声。她就像一只瘦巴巴、没毛的大猩猩，身上到处都是不该有的疙瘩。怪不得那些精灵跑得跟屁股着火了似的。

她蹲下来，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关于自己变成了什么的所有残留疑虑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奇幻设定中对怪物种族的描绘往往不太一致。但她的模样确实有巨魔的特征，和她为《鹦鹉螺之线》创作的那些畸形生物挺像的。她的耳朵又宽又尖，有点像精灵的耳朵。一团乱糟糟的绿色东西像海藻一样垂在她的肩头。她的面部五官还能依稀辨认出来，但都扭曲变形了，眼睛是红色的、狭长的，眉骨高高凸起，鼻子很大，嘴巴又宽又长满是牙齿。

就好像某个爱搞恶作剧的宇宙捣蛋鬼在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又或许是那次录音把她彻底逼到了疯癫的境地。

她叹了口气。情况本可能更糟的。就巨魔而言，她的脸还算处在不那么丑的区间内。更接近《魔兽》里的形象，而不是《指环王》电影里的样子。

还有一处变化。要不是她现在变成了巨魔，这变化简直让人完全无法解释。

她的伤疤不见了。脸上和身上因那次事故留下痕迹的地方，如今都覆盖着对巨魔来说应该算是完好无损的皮肤，那是灰褐色的皮肤，胳膊、后背和腿上有一道道绿色黑痣排列而成的纹路。

或许更让人不安的是，她没有肚脐了。她用手指摸了摸原本肚脐所在的那块光滑的皮肤。她突然想到，肚脐其实也是一种伤疤：是脐带脱落后留下的再正常不过的伤疤。而那个伤疤也没了，就好像她是用黏土重新塑造出来的一样。

萨斯基亚感到一阵焦虑袭来。她从未感觉如此迷失、孤单和困惑过。甚至在事故后醒来时都没这样过。至少那时她身边围着家人和护士，他们都尽力安慰她、让她安心。

她走出水池，查看了一下精灵们留下的那堆物品。两双皮靴、一件羊毛束腰外衣和裤子，还有一条带有银色刺绣的青绿色连衣裙。真是够……精灵风的。没有内衣。显然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那方面的准备。她拿起那条连衣裙，感觉自己像个偷偷翻别人东西的讨厌鬼。但这是紧急情况啊。她得穿点什么。希望他们还有备用的，不管她“借”了什么。不过那条连衣裙——肯定不行。就她这副怪模怪样的身体，根本没法把那裙子套上去。

“我以前还是个瘦巴巴的人类的时候绝对能穿那条裙子啊。”她满怀惆怅地想，“我以前是人类的时候。哇哦。我居然已经这么想了。这太乱套了！”

那男人的束腰外衣和裤子尺寸更大些，但要套在她这庞大的身躯上还是太小了。于是她想到了下策。她撕开束腰外衣的前襟，把衣袖系在背后，尽量系紧，好让它在刮大风的时候不至于晃荡得太厉害。这样她肯定会磨得难受，但也没办法了。然后她把裤子像缠腰布，或者说像尿布一样系在自己身上。天哪，她这简直就是穿着尿布啊！

两双靴子都没法套在她那双大脚掌上。而且，她长着爪子的脚趾会把任何她穿进去的鞋子都扯破的。她的脚底板非常厚实，像皮革一样，所以也许她不需要靴子。

穿戴好之后，她的思绪又回到了脑海中那些亟待解答的问题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她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不管这儿是哪儿？

从那些精灵的反应来看，她可以合理推测这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除非他们用了什么怪异的性爱魔法把她召唤过来，然后发现自己召唤出的东西后就吓得退缩了……

“好吧，应该不是那样。”

那树上的显示器是怎么回事呢？萨斯基亚抬头看着那闪烁的屏幕。是某种控制台吗？也许是个原始的触摸屏？这似乎很荒唐，但要是某种复古未来科技把她带到了这儿，还把她变成了这副模样，说不定它也能把她送回去呢？

她朝那棵扭曲多节的树走去，走近时能感觉到屏幕散发出来的热量。

显然，巨魔的自然体态是像猿猴一样弓着背，胳膊能碰到地面。以这种姿势站立的话，假设那些精灵和人类身高差不多，那她得有两米多高。但当她尽力站直身子时，她的头能离地大概三点五米高。感觉很别扭。要是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她的后背肯定会疼得厉害。不过这样她就能轻而易举地伸手去……

她犹豫了，看到了闪烁的灰色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她心里那个爱唱反调的声音抗议道，“要是恐怖片教会了我什么的话，那就是千万别碰这种诡异闪烁的屏幕！”

萨斯基亚触碰了那诡异闪烁的屏幕。

或者说，她试图去触碰它。她那长着爪子的手指戳进了玻璃里，她赶忙尖叫着把手指缩了回来。那感觉就好像她在戳一块温热的海绵。

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被吸进屏幕里。或者说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表面看上去的样子和实际并不相符。闪烁变得更加没有规律了。

接着，一道裂纹开始慢慢地在玻璃面板上蔓延开来。

“哦，糟糕。”

萨斯基亚赶紧从那快要破碎的屏幕前退开，担心它会在自己面前爆炸。那物体似乎晃动了一下，她瞥见在表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响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一下子被一根插在树干上的带羽毛的箭杆吸引住了。刚才那儿可还没有这东西呢。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呆呆地盯着，没反应过来。然后她才回过神来。有人在朝她射箭。她的目光迅速扫向附近的树林边缘，只见一个身影正朝她走来，半掩在灌木丛中。又是一个精灵，这个精灵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张弓。而且他不是一个人。

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要求投降。这些精灵是要置她于死地。

恐慌攫住了她。出于某种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巨魔本能，萨斯基亚四肢着地，撒腿就跑，远离那些逼近的猎手。

“哇哦。巨魔跑起来可真快。”

噗的一声，又一支箭落在了附近的水里。

“之字形跑啊，你这蠢货！”

萨斯基亚曾经对着电视屏幕上一个径直逃离朝他射箭的弓箭手的角色大喊过这句话。他当时应该走一条更慢但更难以预测的路线，这样攻击者就更难瞄准射中他了。当然了，那个角色在跑到安全地带之前就被射死了。

现在她才发现，当有人朝自己射箭的时候，要听从自己的这个建议有多难。因为天哪，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她得赶紧离开这儿啊！

又有两支箭接连呼啸着从她身边飞过。接着，她就跑到了一片枝叶繁茂的大树形成的隐蔽树冠之下。她的眼睛立刻开始适应树冠下雾气中的黑暗环境。在这里，没有她习惯看到的那种明暗对比强烈的光影。更多的是一种均匀的昏暗，使得树木和灌木丛看起来平淡无奇，毫无特色。就好像是在图形技术进步之前的那些老式电脑游戏里的画面一样，那时候要营造动态光影效果既费钱又困难。

“这肯定是某种超强的夜视能力。”她意识到，“这新身体的又一个特点？”

当她来到一处俯瞰着深不见底的深渊的悬崖边时，她的逃跑戛然而止。她探头往悬崖边下看，看不到底。从样子来看，她的夜视能力只能延伸到她周围大概五十米的范围。再远一点，就只有雾气笼罩的黑暗了。

她沿着悬崖边缘往左走，很害怕会撞上追赶她的精灵。肯定有下去的路，但要到那儿，她可能得从精灵们中间穿过。

几分钟后，她又来到一处悬崖边，这次悬崖在她右边向上延伸。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其实是同一处悬崖的一部分，而她现在正跑在悬崖上一条宽阔的、长满树木的岩架上。要是在这里碰到那些精灵中的一个，那可就太……

“糟糕。”

两个精灵并排站在岩架上，面对着她，手里拿着长矛。他们大喊着朝她冲了过来。

情急之下，萨斯基亚把爪子抠进悬崖那粗糙易碎的石壁里，迅速往上攀爬，躲开了他们的攻击范围。下方传来更多的喊叫声，她还听到又有一支箭从悬崖上弹开的哐当声。有了这样修长有力的胳膊和爪子，攀爬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很快，悬崖变成了在树木遮蔽下的缓坡。她沿着山脊往下走。坡越来越陡，到后来她与其说是在跑，不如说是在攀爬了。

下到一半的时候，她感觉后背下方一阵不适。她瞥了一眼那个部位，惊恐地发现有一支箭插在那儿！

她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继续前行。现在她可没时间处理这个。随着地面开始变得平坦，树木渐渐被其他形状的物体取代；从山坡上耸立出巨大的、弯曲的尖塔，塔顶尖尖的，还有些球状的附属物，它们之间由螺旋状的通道相连。灯光从尖塔上部开凿的卵形窗户里闪烁着。显然是建筑物，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建筑。黑暗的身影站在通道上。她能听到有人提高了嗓门，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

萨斯基亚在建筑物之间挤着往前走，尽量压低身子，保持安静，但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试图偷偷穿过小巷的大象。不管住在这里的是谁，都不会欢迎她的闯入。她得赶紧离开这儿！

转过一个弯后，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因为看到头顶的一个阳台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娇小可爱的精灵女孩，个头还没到萨斯基亚的腰那么高。那女孩瞪大了眼睛。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慢慢变成了低吼。接着，她抽出了一把长刀。

萨斯基亚看了一眼这个小“煞星”，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在她心底，她想象着这场景得有多滑稽。一个噩梦般的怪物被一个拿着小刀的小女孩吓得落荒而逃。

“哼，真见鬼！”她可不想伤害任何人啊！尤其不想伤害这个还不到她四分之一高的小女孩。萨斯基亚很想跟那些精灵说：“我其实不是巨魔！你们都误会了！”但这也没什么用。她不会说他们的语言，就算会说，他们又凭什么相信她呢？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怪物。

她发现自己正哐哐当当地走在一条宽阔的通道上，那通道在她的重压下嘎吱作响，还微微弯曲。一些身影在雾气中穿梭，被那个尖叫的女孩和萨斯基亚沉重的脚步声吸引了过来。灯光闪烁，武器寒光闪闪。一声号角响起。

有人走到她面前，拿长矛刺向她的肚子。

出于本能反应，萨斯基亚猛地一挥手臂，朝袭击者的脸扫了过去，把他打得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那个精灵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撞在建筑物的一侧，然后就一动不动了。